写赏析文章,最忌单纯地赞叹,而不进入分析的层次。有一篇叫做《重读朱自清的〈绿〉》的文章:
今天重读《绿》,我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被大自然所包围,所吸引,所感动的情怀。不过我是俗人一个。朱自清看到了那醉人的绿,会想到用漂亮的词句去赞美它,用华丽的比拟去装饰它。可是我想的却是一湾天露泻于潭中,在深邃的绿中击起如刨冰一样令人一见就感到清爽的浪花;潭水一定非常的诱人,让人想去拥抱它。最文雅的方法就是在潭边浣纱洗绢,想一下西施当年浣纱的样子;粗鲁一点的可以脱下鞋子,卷起裤腿,在潭中奔跑,让潭水抚摸你的双脚,水滴溅上你的脸颊;而如果准备充足的人则可以下潭游泳,在潭水中充分的享受。
梅雨潭是我向往的地方,不过或许我去了会破坏它的宁静吧。不过我发现现在像我一样的似乎比比都是,可能快让朱自清这样的学者再也找不到出尘脱俗的景致来描写,来抒发了吧。不过这样是不是也促使他们不断发现新的景致呢?这也说不定呢!
没有发表什么见解,也没有分析,连起码的比较都没有。为了避免教师在课堂上这样讲,在谈朱自清的文章时,不要孤立地谈,可以把它和于坚同样题材的文章《黄果树大瀑布》相比。
这两篇文章都是写瀑布的,都和瀑布走得很近,有时还达到“瀑布在襟袖之间”的程度。但是很显然,二者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朱自清欣赏的瀑布,主要是用眼睛来观看的,听觉和触觉只是视觉的陪衬。即使是近在咫尺,也只是当作美妙的风景来观察,用美妙的词语来描绘,为瀑布之美而感动、沉醉、浮想联翩。而于坚所欣赏的瀑布,不完全是看的,他的发现不是视觉之美,而是听觉、触觉中的瀑布之美。其次在语言风格上,朱自清是相当优雅、婉约的。
瀑布本有很多东西可写,于坚着重写的是听觉和触觉的粗犷,而朱自清似乎不十分在意,他在意的是可看的。可看的本来有许多属性,例如色彩、形状、质感、量感之类,但朱自清集中到颜色这个中心点上,在颜色中又集中到一个焦点上:绿。
这样高度集中,从方法上来说,有点像诗。诗的构思常常是把客观对象和自我的情感集中在单纯的意象上。但是,这毕竟是一篇散文,不能完全按诗的方法从头到尾都通过想象加以变幻,凝聚在“绿”这一点上。散文毕竟以写实为主。所以一开头,就写梅雨潭水的声音(“花花花花的”)、颜色(“白而发亮的”),还交代了观察点梅雨亭,并把这个亭子形容了一下(“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这一笔文字相当精致,特别是写到瀑布水流飞溅的情景:
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地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这样的写法最大特点是追求逼真,工笔细描,不吝笔墨。是瀑布,然而不像布,被岩上的棱角分成了几绺。这个“绺”字用得很到家,让人产生丝织品或女孩头发之类的联想。朱自清和于坚的个性显然不同,于坚强调的是瀑布的“粗暴”“狂野”,水的冲击把他弄得“像落汤鸡一样里里外外彻底湿透”,充分强调瀑布抚摸、拍打、亲近、刺激,营造一种“粗暴”“狂野”的痛快淋漓之感。这种痛快淋漓之感,有激动和欢乐,但是又结合着“惊恐”“疼痛”“魂飞魄散”。从情感激动写到观念的深刻改变,黄果树大瀑布作为干瘪的概念已灰飞烟灭,另一个鲜活的瀑布在生命里复活。于坚笔下的瀑布,越狂野粗暴,越过瘾。而朱自清感觉中的瀑布之美,却不在它的狂野粗暴,而在它的精微,他不厌其烦玩味的是瀑布的水花之美,如“飞花碎玉”“晶莹而多芒”,像小白梅、像微雨、像杨花,点点随风飘散,送入怀里,倏地钻进,再寻不着。这就是说,美在精致、微妙,不可捉摸。
这样精细的意象,当然与梅雨潭不同于黄果树瀑布有关,但也与作者的审美感知追求有关。在丰富的特征中抓住什么,对什么津津乐道,对什么熟视无睹,是作者的艺术修养和趣味所决定的。梅雨潭有水花,黄果树也有,但是朱自清觉得如飞花碎玉,于坚觉得如碎玻璃粉末。梅雨潭既称瀑布,当然也有其狂野的一面,也许朱自清并不是视觉遗漏,而是自己的诗学修养无法同化,按他的审美模式难以诗化。只有那些不强烈的、若有若无的、带一点缥缈特点的,最容易引起古典诗歌中婉约的诗意联想的,才是朱自清美化起来得心应手的。从这里,我们不但受到梅雨潭缥缈的感染,而且受到了朱自清精致情感的熏陶。朱自清用了那么多的比喻,但并不像是过分地渲染,应该说,一切都以刻画为主,比喻也不是太夸张的。
然而这样的描写,还只是陪衬,直到写出瀑布的绿,才点出主干。到了主干,作者的情感激动起来了,这时可能是作者开始了正面的感受: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
题目是梅雨潭的“绿”,为这个“绿”字,花了那么多笔墨,终于写到主干上,应该有更多的正面刻画才是,仅仅是上面这么几个词语:“闪闪的绿色”“神光”“汪汪一碧”,这不是太平淡了吗?和前面陪衬性的文字相比,实在太简洁了,会不会造成喧宾夺主之感呢?也许作者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也许作者这样做是有意的。从下面的文字来看,作者采取了另一种手法,不是正面刻画,而是从心理效果上加以渲染,展开想象,以比较夸张的语言来美化梅雨潭之绿:
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
先是从远处看瀑布,把瀑布写得很美;到了瀑布面前呢,瀑布却消失了。这是从心理效果上来写瀑布美的关键。这种写法和于坚很不相同。于坚是到了瀑布之前,和瀑布接触,正面写自己沉浸在瀑布狂暴、淋漓的刺激之中;而朱自清却超越了瀑布具体形态的正面刻画,只抓住一个“绿”字,进入了抒情境界,展开了自己的遐想:
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
如果是正面的描写,就该把绿的特色写透,像前面写水花的“晶莹而多芒”“微雨似的纷纷落着”。但是这里最突出的不是绿色的特点,而是作者的激动——“醉人”,陶醉到令作者想把她抱住。不陶醉,是不可能激发出这样的想象的。这就是从心理效果上写梅雨潭的绿色之美。这是一种间接的抒情写法,且看他如何激动:
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
“平铺着”“厚积着”,倒有点正面刻画的样子,但只是点到为止,下面可能是作者的得意之笔:
她松松地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地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这是朱自清早年常用的笔法,遇到一种美景,就用一系列的比喻来强化其效果。这里的比喻,从绿色出发,由四个方面美化:先是少妇的裙,是外部的装饰美。再是少女的心,就是内心的美了。这个比喻有些特色,本来一般的比喻是用可视来比喻抽象的,而这里却用不可视的少女的心,来比喻可视的绿色。接着是如鸡蛋清一样嫩。这个比喻是可视的,但是和前面的不太一样,就是生发出质感的嫩。最后才是像一块碧玉。这个比喻本来最为平淡,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作者把它放在了最后,又加上了“看不透”,这就有了些深度。四个比喻下来,从外到内,从质感到深度都有了。但是作者还是意犹未尽,还要渲染。如果再用排比,就单调了,作者用了另外一种方法——比较:
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
抒情常用的办法,就是往极端里写。任何地方的绿色和这里比,都有不足,只有这里,才是最为完美的。这当然是不客观的。但正因为这种不求全面的极端化、片面性,才是情绪化的特点,也是抒情的法门。朱自清在这里奉行的不是一般的极端,而是极端了还要极端。已经是天下无双了,还要怎么渲染?他还有办法——展开想象,推向假定的境界:
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
舞女本来就是轻盈的、美的,有了绿色的带,就能临风飘举,本来美的就更美了。接下来则是:
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
善歌的女孩,本来是美的,但有目盲缺陷,有了梅雨潭的绿色,就能弥补不足了。这已经达到了极境,但是朱自清还在写下去,先是拍打,后是抚摩,接着将它比作小姑娘,最后则是掬之入口,说是吻着了,于是引出“女儿绿”来。其实,前面关于女性的联想已经很饱和,最后又把文章的最强音放在“女儿绿”上,是否有点压不住阵脚的感觉?这也许不是我瞎猜。
此时作家还比较年轻,二十几岁,文字上极尽夸饰之乐,缺乏节制,这是不足为怪的。至于余光中说朱自清在散文中充满了女性的拟人格,处处都以女性的暗示为美,我想这可能不无道理。不过,余光中自己也说了这是一个历史现象:“这种肤浅而天真的‘女性拟人格’笔法,在20年代中国作家之间曾经流行一时,甚至到70年代的台湾和香港,也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作者在效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历史现象?我想这是因为,以女性的衣着、歌声、柔弱为美,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是有传统的,这是一种古典美。在五四时期,敢于把这种古典美加以当代的转化,也是有勇气的表现。郭沫若在《女神》的题词上,就公然宣言:“永恒的女性领导我们前进。”这里有一种新的时代精神。朱自清此文,在古典的红巾翠袖的美之上,又增添了女性的躯体、生理的属性,应该是当时的文化氛围使然。我们不能脱离了历史环境,苛求于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