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爱的隔膜和难言之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10:37

关于朱自清的《背影》是否需要列入语文教材,曾在网络上掀起过一场争论。有观点认为《背影》中的“父亲违反交通规则,形象又很不潇洒”,已经不适合现今的中学生阅读。在倡导交通安全意识的今天,提出这样的质疑本属平常,但是以这样的理由来否定经典的价值,却是不够妥当的。

这样的质疑,其实涉及一个很严肃的美学问题。遵守交通规则与否属于实用价值,遵守的是善,不遵守的是恶。道德的善恶,是一种理性。而审美价值,则是以情感为核心的,情感丰富独特的叫做美。情感往往超越实用理性,从实用价值来说,是不善的,但是从审美情感来说,可能是很美的。一般情况下,合乎情的不一定合乎理。二者之间的关系,既不是完全统一的,也不是分裂的,而是“错位”的。

《背影》:爱的隔膜和难言之隐

在《背影》里父亲为儿子买橘子,从实用价值来说,完全是多余的。让儿子自己去,又快又安全,还不会违反交通规则。父亲去买,比儿子费劲多了,就橘子的实用价值来说,并没有提高。但是父亲执意自己去,越是不顾交通规则,越不考虑自己的安全,就越显示出对儿子的深厚情感。如果不是这样,左顾右盼地考虑上下月台的安全,就太理性了,没有感情可言。《背影》是抒情散文,以情动人。没有实用价值和情感的审美价值,反差越大,越是动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完全不讲实用理性,却越发显现出她把情感看得比财富,甚至比生命更重要,这样读起来才动人,审美价值也就越高。

至于“不够潇洒”的问题,也一样。父亲越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费劲和笨拙,越是忘却了自己不雅观的姿态,就越是流露出自己心里只有儿子,没有自己。这就是诗意,如果不是这样,父亲很轻松、很潇洒、很轻快地把橘子买来了,就光剩下了实用性,一点诗意也没有了。

学生不理解,与他们在美学上缺乏修养有关。如果能成功地对《背影》进行教学,对青少年进行审美启蒙是很有冲击性的。这正说明了《背影》应该入选语文课本。

当前语文教改课堂上最为突出的现象是:由过去的“满堂灌”,变成了当前的“满堂问”,问来问去,问题总在平面滑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赖瑞云在他的《混沌阅读》中说过:“一千个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不可能成为李尔王。并不是一切的可能性都具有同样的深刻性。在相同的历史语境中,总有一个能够代表学术前沿的观念和阐释。”《背影》中的父亲“不够潇洒”,审美价值论并不是唯一学理的基础,但是,有这学理基础总比没有一点学理基础更有深度。把当前流行的相对主义倾向绝对化发展到极端,就是“一切由学生说了算”。事实上是,一千个学生说了都算,就没有人说了能算,这就完全放弃了教师的责职。

其实,即使是接受美学,也还有一个“共同视域”范畴。在一定的历史语境当中,还要看你是不是达到学科前沿,有一个相较而言哪一个比较深刻、正确的问题。鲁迅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千个读者有一千部《红楼梦》,但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是对的,即使对,也达不到同样深度。教师还有一个如何把学生向当代学术水准的高度引导的任务。当学生把《背影》的精华当成糟粕的时候,语文课本的编者的理论水平和具体分析能力就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这不仅是对美学观念的考验,而且还有思想方法的考验。对《背影》不但要从共时的方法进行分析,还要用历时的方法进行分析。《背影》的语言,和朱自清前期的许多作品相比,有一个显著的不同,那就是在最关键的地方,不像《春》《梅雨潭的绿》《匆匆》和《荷塘月色》那样采用华彩的语言、排比的句式,不作大幅度的渲染。在作者情感发生震撼的地方,却用比较朴素的语言,几乎全是叙述,直接抒情的语句都被压缩到文章的结尾。这是很见功力的。

朱自清早期常用的抒情和渲染的办法,其实并不是文章成熟的表现,留下了比较稚嫩的痕迹。到三四十年代,朱自清的文风一洗铅华,回归朴素,达到了更高的层次,这是叶圣陶、唐弢、董桥早已指出的。这说明《背影》中的“不够潇洒”,正是朱自清散文中最可贵的因子,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朱自清向艺术的成熟高度挺进。

学生对散文中的描写、抒情、渲染,往往能够自发地欣赏,而对叙述的精彩却有相当程度的隔膜。《背影》中的这一段很有名,近一个世纪的读者对之赞不绝口,但是究竟妙在何处,却语焉不详。让我们来重读原文,辨析其中的奥秘:

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这是这篇经典文章的灵魂,是作者情感从不领情、反感到极度感动的转折点。朴素的叙述,短短几句却能让作者感动得暗自落泪,其中的确有许多奥秘。有些老师说,这里的色彩很值得注意,父亲的“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说明他很朴素。其实,马褂和长袍,恰恰是当时的礼服,是有身份的人在正式场合才穿的,一般体力劳动者只能穿短打。正是因为这样,孔乙己沦落到难以维持生计的状况,还不肯脱下长袍。有老师说,几个动词“走”“探”“穿”“爬”“上”“攀”“倾”用得很精确、很传神,表现出了父亲攀爬的艰难。这当然不无道理,但是,“爬”“上”“攀”是一般都要有的动作,光是这几个动作,不可能把儿子感动得流下眼泪。父亲最艰难的地方,也就是作者感动的原因所在。在我看来,关键在于“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怎么个不容易呢?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一共是四句动作描写,然而就在朴素的四句里面却蕴藏着催人泪下的奥秘。“攀着上面”,说明躯体是在月台下面。而“攀”则是要把身体提升到月台的高度上去。要达到目的,全靠手臂的力量。但是,作者没有写手臂如何无力提升躯体,而是写“两脚再向上缩”。对于提升躯体,两脚向上缩,完全是徒劳的,最多是让他自己感到在向上挣扎而已。接下去“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也是在说明,双手无力,躯体又胖,躯体无法向上,只能苦苦向侧面移动。这虽然不能说绝对无效,但也显示出老人“努力”而艰难的样子。

朱自清在情感转折的高潮,居然不抒情,只用叙述,就说明他对叙述语言有独特的追求,那就是简洁、含蓄。他用了什么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呢?我以为是,把叙述的正面放在效果上,而不直接提示原因。第一重效果是,不说父亲因为年老双手无力,所以攀不上去,而是让读者看见他无效地缩脚,勉为其难地倾身。这样就使简朴的语言,具有了内在的含量。第二重效果是,作者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而且不让父亲看到。什么原因,也是留在空白中。留在空白中,比之说出来要强得多,这就是叙述的功力。不仅如此,留在空白处叙述比之排比式的抒情渲染更有艺术的感染力。这就是《背影》之所以不朽的原因。

《背影》:爱的隔膜和难言之隐

从20世纪20年代写出来直到今天,文学理论、教学方法和观念,更迭颇为频繁,但对《背影》的解读却并没有多少进展。其最佳者,照搬叶圣陶上个世纪前期所作的论述,等而下之者,则叶圣陶的解读都闻所未闻。叶圣陶认为,作者笔下的父亲把大学生的“我”当小孩子看,当作“一个还得保护的孩子”。叶圣陶还提出,在结构上,全文“以背影作为主脑”,含蓄地表达了做儿子的深情,省略了许多多余的(直接抒发的)成分。这就是说,文章写的是很精粹的。这当然是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是当时解读水准的历史性标志。叶圣陶的说法,今天客观地推敲,应该说还是比较表面的。但是,叶圣陶并没有真正抓住《背影》中父子感情的深刻和独特的表达,在方法上,又明显陷于直观的概括,没有进行真正的分析。最明显的是叶圣陶似乎并没有读懂下面这几句话: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被父亲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怕别人看见,还有道理,怕自己的父亲看见,就有点特别了。尤其是在父亲是把自己“当作小孩子一样看待”的情境下。其实,这里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儿子对父亲之爱和父亲对儿子之爱的错位。儿子对父亲的爱,起初的特点是不以为意,对于他随时都要加以保护的姿态是毫不领情的,是厌烦的,甚至是横加阻挠的。但是父亲在儿子种种明显是抵制的状况下,却依然故我地事必躬亲,对于儿子的厌烦丝毫没有感觉。儿子的抗拒逐步发展,直到父亲为儿子买橘子。儿子看出来,父亲在做着力量并不充分胜任的事,此事让自己去做,效率更高,也并不影响橘子的质量。但是,父亲还是平平静静地尽自己的本分,对儿子的不领情根本没有感觉到。这里不可忽略的是,第一,面对父亲那么多言语和行为,都没有被感动,却被父亲的背影,并不优美的、未加形容和渲染的、笨拙的、没有诗意的背影,感动得热泪盈眶。第二,这种感动是偷偷的,不能让父亲发现的。为什么要偷偷地擦干眼泪?因为自己对父亲有愧疚感。这种愧疚感,在当时是对情感的深层的自我体验,是一种懊悔(两次提到自己当时真是“太聪明了”“聪明过分了”)。这种内疚和懊悔的性质,并不如叶圣陶所说的那样是“一贯的”,其动人之处,恰恰不在双方的同步,而在前面的反感,后面的负疚。开头对父亲的感情的不理解、不珍惜,是无声的,父亲并没有觉察,故懊悔之情也不便提起。第三,更为重要的是,父亲对儿子对自己的一再不尊重,并没有感觉,对儿子情感的转折,依然毫无感觉。儿子不领情也好,被感动也好,都不在意。他的爱是不求回报的,只是做完了自己认为该做的,就“心里很轻松”了。

这里有个关键词,就是“背影”,教师们往往忽略了这个关键。“背影”之所以是关键词,就是因为这是不平衡的父子之情转化为平衡的关键。忽略了这个词语的内在含量,就无从把握《背影》情感的根本特点。它并不是由父亲单向发出的,而是和儿子双向互动的,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把儿子“当作小孩子”,是一种真诚的意向,对于父亲虽然是一贯的,对于儿子却是从不接受到被感动的。

《背影》的动人,不仅是父子之情,而且在于父子之情的动态转化。文章的高潮是:一方面是强烈的转化,一方面是无所觉察,二者的对比,显出父亲的爱是无条件的爱。而儿子的爱则在条件逐步作用之下才升腾起来。儿子的爱是一种激动状态,而父亲的爱则是平静状态。这里就显出了朱自清的深刻之处,他笔下的亲子之爱是错位的,爱与被爱是有隔膜的。爱的隔膜,正是朱自清的《背影》之所以不朽的原因。在五四新文学中亲子之爱是很普遍的主题,冰心的母爱曾经有很大的影响。冰心的母爱和朱自清的父爱的文章,几十年来,在中学语文课本中入选率是很高的,但是经过半个多世纪阅读历史的考验,冰心的文章在中学语文课本有逐渐消逝之势,而《背影》不论在内地还是在港台,仍然是众多课本必选的经典。原因可能就在于《背影》中爱的隔膜上有着特别的深度。

到这里为止,还只是从当时的角度分析了朱自清父子感情的变化过程。其实,这篇文章并不是当时写的。事情发生在1917年,文章写作在1925年,是整整八年之后。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例如,文章中写父亲要到南京谋事,事实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成功,也就是长期失业,这就导致了家庭经济近于破产的边缘。当时的情感加上后来的情感的参与,加上拉开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回忆中的情感,获得了程度上,甚至是性质上的改变。文章结局的“背影”就超越了当时当地,转移到了写作时间,这时儿子对父亲的感情有了变化: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很显然,当时的悔懊变成了如今的忏悔,忏悔什么却并没有交代。是忏悔当年对父亲的不领情吗?似乎不是。文章说:“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在《背影》中,父亲并没有感到儿子有什么“不好”啊。这种“不好”,还是非常严重的,一连两年不相见,才淡化和忘却。作者所忏悔的应该就是这个“不好”。这种忏悔还有一个蹊跷,那就是为父亲辩护。可在当时,父亲并没有任何过错啊。文章说父亲脾气暴躁,而且待他也不好,“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怎么待他不如往日了,往日如何好法,近日如何不够好法,话说得吞吞吐吐,似与忏悔不相称。尤其是特别指出父亲之怒事出有因:一是少年出外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老境颓唐,应该理解;二是家庭琐屑,鸡毛蒜皮,没有什么严重性;三是父亲宽容自己,忘却了自己的“不好”;四是父亲关心自己的儿子;五是父亲“大去之期不远矣”的哀叹。这似乎并不是忏悔,而是为父亲回护,甚至有为之辩护的味道。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己也曾有“不好”。这一切加在一起,在自己的忏悔中,以对父亲的原谅成为前提。写作时的忏悔,与当年的懊悔有所不同。此时是回顾了长期地仰承父恩,家庭琐屑就显得渺小,可以略而不计了,从而感到深深的惭愧。所流的泪就是忏悔的泪,这个忏悔的内涵很丰富,一是化解对父亲的不满;二是为父亲的缺点辩护;三是有某种迟到的性质。因为迟到了,才叫做后悔。这样忏悔的复合性质,却并不仅仅限于八年之后,还被朱自清投射到对当时“背影”的回忆上。这里,回忆的再认知的性质,所回忆的是当年的事,但回忆却带着后来的附加值。

从文章的结构上看,“背影”在开头、情感的高潮、结尾三次出现,有如奏鸣曲之呈示、展开和再现。奏鸣曲之三部曲是同一主题,而“背影”的第三次出现,最根本的性质是忏悔中带着对父亲的回护和原谅。文章强调忏悔是很沉重的,沉重到每思及此,就流下眼泪。在一般读者看来,这很自然。然而也有相当苛刻的读者,如余光中认为:“《背影》一文素有散文佳作之誉,其实不无瑕疵,其一便是失之伤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其实,朱自清的眼泪内涵是很丰富的,不是浅薄的“伤感”,其中蕴含着不可明言的复杂矛盾,多元的内涵,在自责和感恩中隐藏着对父亲的回护和原谅。

要解开这个谜底,关键在于“他终于忘却了我的不好”。“不好”从何而来呢?

翻阅朱自清的传记材料,不难找到答案。朱自清1920年北大毕业以后,到杭州一中学任教,每月薪资七十元,寄一半回家,仍然不能满足要求。因为其父娶有一妾,朱自清的生母和妻子的生活颇为压抑。为节约开支,朱自清乃往扬州一中学就职。偏逢校长是父亲故旧,薪资全送父亲处。又去职,往温州、上海等地任职。这一行动的结果,就导致了父子二人“两年的不见”。这里隐藏着的父子冲突可想而知。“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的缘由尽在其中。直到1925年,朱自清终于在清华谋职成功,乃将生母及其妻并儿女接往北京。形势显然进一步僵化,转机是其父考虑到朱自清孩子众多(五个),教育不便,乃主动要求将一部分子女及其生母接回扬州。父子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每月邮扬州家用,其父均无回音。到1927年7月,放暑假了,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家探看双亲,也有了《荷塘月色》开头所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朱自清忏悔的缘由。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在当年(1917),朱自清还是个大学生,这些“触他之怒”的事情尚未发生,对父亲的回护原谅,又从何说起呢?从《背影》来看,某种难言之隐存在于字里行间。再来看看文章的开头: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当时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父亲的差事“交卸”了。词意是中性的,从字面上看,“交卸”是正常的移交手续。第二件是祖母逝世。把这说成“祸不单行”似乎并不准确。祖母逝世,可以说是“祸”,父亲交卸差事,能算是“祸”吗?好像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在父亲的话语中,这不但是“祸”,而且是将朱家逼上“绝路”,不得不以“天无绝人之路”来自我安慰。可见这件事的后果十分严重。1917年,朱自清在北大读预科。1917年冬,《朱自清年谱》有这样的记载:

因祖母逝世,回扬州奔丧。父亲时任徐州榷运局长。在徐州纳了几房妾。此事被当年从宝应带回的淮阴籍潘姓姨太得知,她赶到徐州大闹一场,终至上司怪罪下来,撤了父亲的差。为打发徐州的姨太太,父亲花了许多钱,以至亏空五百元。让家里变卖首饰,才算补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变故而辞世。

原来,造成这种祸不单行的原因,就是父亲道德上的过错。作为20岁的大学生对父亲此等说不上口的品行,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后果多多少少会郁积于心。在此情况下,儿子在对父亲的情感上是有距离的。说得客气一点,至少认为父亲是不高明的。可是到了车站,父亲却处处做出高明的样子。儿子认为父亲“迂”,讲话“不漂亮”,给自己丢脸。正是因为这样,后来看到父亲艰难地爬月台买橘子,才分外地感动。叶圣陶从文章剪裁手法的角度来说明其好处,是省略了许多可以想象的事情:“在眼见这个背影的当儿,作者一定想到父亲不让自己去买橘子,仍旧把自己当小孩看待,这和以前的不放心让茶房送,定要他自己来送,以及他的忙着照看行李,和脚夫讲价钱,嘱咐车上的茶房好好照应他的儿子等行为是一贯的,中间含蓄着一股爱惜儿子的深情。作者又一定想到父亲为着爱惜儿子,情愿在铁道两边爬上爬下,做一种几乎不能胜任的工作,这真是除了永远感激以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叶圣陶的分析肯定是有道理的,但似乎并不完全。如果光是想到这些,可能还不至于让一个20岁的大学生流下眼泪。特别不可能让他过了七八年,还是一想起就要流泪。这是因为彼时彼刻,朱自清想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事情,还有一些刚刚发生的事情,令朱自清深深地不安、内疚。朱自清面对的父亲,是一个由于道德缺陷而导致不光彩失业的家长。父亲面临家庭经济破产,生存的绝路,以至于生母死亡,而且这一切后果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样一个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沉重打击的家长,在20岁的大学生儿子面前,精神负担的沉重自不待言。但是,对儿子的关照时,却似乎将一切都忘却了,自己的荣辱得失也全不在感觉中,一心只为儿子尽心尽力。买了橘子以后,“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完全没有在意儿子领不领情,更没有在意儿子对自己丢掉职业有什么负面的感觉。在儿子看来,他那艰难攀爬月台的行为,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难能可贵,而且是精神上的忘我境界。相比起来,想起自己当时的不领情,后来的“不好”,实在是内疚之极。这种愧疚是秘密的,不能讲出来,是无声的。而眼泪正好就是无声的,独自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因而怀疑眼泪,实在有粗暴之嫌。

经典总是历史的,理解经典文本,有一个基本要求就是回到历史的语境中去。不回到朱自清所处的历史语境,就不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被父亲爬月台的姿态感动,自发性的感受只能是感到“不潇洒”“违反交通规则”。但是,进入历史语境,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对于当代青少年来说,越是进入历史语境,又越是有隔膜。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与之相联系的一方面则是越是进入历史的深层,就越是接触到人性的特殊性,越是能感受到人性的普遍性。《背影》中朱自清父子爱的隔膜是特殊的,但是,就亲子之爱而言总是有所错位,有隔膜,又是人性的普遍规律。《背影》中对父亲的爱的拒绝是公开的,而为父亲感动的流泪却是秘密的。亲子之爱这种“错位”,不仅仅是时代的,而且是超越历史的,表现着一代又一代在重复着的人性。

《背影》:爱的隔膜和难言之隐

曾经有一位中学教师告诉我,她班上一个女同学的一篇作文可以作为我论述的例证。这个孩子在下雨天打球归来后,浑身湿透,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看电视。妈妈就开始数落:衣服鞋子这么湿,还看电视,还不赶快换上干净鞋子,湿湿的衣服捂在身上,不得病才怪。这女孩子想,你用这么多时间唠叨,还不如把鞋子、衣服拿来给我换上。没想到,妈妈一面数落,一面把衣服鞋子拿出来帮她换上了。但唠叨并没有停止:打球这么累了,还看什么电视!还不赶紧去床上躺一会儿。她只好躺下了。妈妈又唠叨起来:为什么不把被子盖上?感冒了,明天考试怎么办?她听着直感到烦,心想,用这么多时间数落,还不如拿被子来给我盖上。就装着睡着了,不予理睬。哪想妈妈果然又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替她盖上了。此时,她眼眶一热,流下了眼泪。妈妈似乎感到了什么,弯下身来,她连忙把头埋在枕头里,不让妈妈看到。这位老师的话,使我深受震动。

经典文本的历史性和当代青少年之间的隔膜,是一个重大的难题,可是这并不是不可沟通的,只有具有认知图式深邃的教师才能得心应手,构建起历史经典文本和当代青少年精神之间巨大跨度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