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与〈山海经〉》的开头两段,似乎很平常,没有什么可讲性。但是用还原法,是可以提出问题来加以分析的。
我们可以把还原法落实到寻找关键词语上。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阿长”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对理解作品的主导思想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为了交代阿长的名字,鲁迅用了两段文字,这样是不是太繁琐了?如果删去这两段,有没有损失呢?肯定是有的。因为“阿长”这个关键词的深层,不但有阿长,而且有周围人的精神密码。名字对于人来说,应该是郑重的。一般人的名字,大都寄托着美好的期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叫法,表现的是不同的情感和关系。
鲁迅强调说,她叫阿长,但“长”并不是她的姓,也不是她的绰号,因为绰号往往是和形体的特点有关系的,而阿长身材并不高,相反长得“黄胖而矮”。原来她的名字只是别人的名字,是前一任女工的名字。通过关键词还原,就不难揭示出矛盾来了。在正常情况下,可以把他人的名字随意安在自己头上吗?什么样的人,名字才会被人家随便安排呢?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人家敢这样对待她吗?被如此随意对待的人,肯定是社会地位卑微、不被尊重的人,这是很可悲的。鲁迅不惜为此而写了两段文字,说明了他对一切小人物的同情,以及他对小人物的尊严如此被漠视的严肃审视。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哀其不幸”。
名字如此随便被安排,在一般人那里难道不会引起反抗吗?然而,阿长没有,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很正常似的,也没有感到受屈辱。这说明什么呢?她没有自尊,别人不尊重她,她自己也麻木了。鲁迅在这里表现出他对小人物态度的另一方面:“怒其不争”。
从研究方法来说,这样的分析已经提供了可讲性。不过,还可以扩展一下,力求结论有更大的涵盖面。
用名字来揭示人物的社会地位和心灵秘密,是鲁迅常用的手法,如《阿Q正传》里阿Q的名字,《祝福》中祥林嫂的名字,都有同样细致的用心。祥林嫂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叫祥林嫂,因为丈夫叫祥林,在鲁镇人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后来她被抢亲,被迫嫁给了贺老六,在贺老六死了之后,她又一次回到鲁镇。鲁迅特地用单独一行写了一句:
大家仍叫她祥林嫂。
这句似乎是多余的,读者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鲁迅之所以要在这里强调一下,是因为“祥林嫂”这个关键词里隐含着旧礼教的荒谬。丈夫叫做祥林,她就叫做祥林嫂,可是她又嫁了贺老六,那么按照这个道理来说,应该研究一下,是叫她祥林嫂,还是叫她老六嫂,或者叫她祥林老六嫂?这并不是笑话,在美国人那里,不言而喻的规范是明确的,不管嫁了几个,名字后面的丈夫的姓,都要排上去,没有什么见不得人,难为情的。例如肯尼迪的太太杰奎琳,后来又嫁了希腊船王奥纳西斯,她死了以后,墓碑上就堂皇地刻上:杰奎琳·肯尼迪·奥纳西斯。但是,在我们的封建礼教传统之下,没有把她称为“祥林·老六嫂”的可能,因为人们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可见礼教传统偏见之根深蒂固,在集体无意识里,荒谬的成见已经自动化成为可怕的习惯了。
需要注意的是,《阿长与〈山海经〉》中,没有对阿长进行肖像描写。光是这么叙述名字,看起来连描写都算不上。这说明,在鲁迅看来,阿长的名字比肖像描写还重要。读者也并不会因为没有肖像描写而感到阿长的面目不清,相反,她的精神状态是很清晰的。在文学作品中,人的外部肖像没有多大重要性,除非外部肖像对人的灵魂刻画有作用。
分析如果到此为止,是很可惜的,因为还有深入的余地。许多教师即使会分析,也往往浅尝辄止,原因是方法单一。当一种方法好像使用到头了的时候,就满足了。要深入下去,有时就应该换一种。还原法不够用了,还可以用比较的方法。事实上我们前面分析阿长名字的时候,就用了比较的方法,把她的名字和祥林嫂作比较。
要深刻地揭示《阿长与〈山海经〉》的特点,不妨把它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加以比较。从对人物的态度来看,我们可以感到,鲁迅对他的保姆阿长,比对他的老师感情复杂得多。这是一篇童年的回忆,因而童心和童趣是我们注意的要点,进行比较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它们之间的同和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了一些表面上互相不连贯的事,《阿长与〈山海经〉》和它不同,尽管事情不少,但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篇写人的散文,但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的故事并不太连贯。把全文连贯起来的,是作者作为儿童对阿长态度和情感的变化过程。
这个过程比较丰富,也比较复杂。如果要作段落划分,就比较繁琐,吃力不讨好。要把“我”对阿长的情感变化过程按照阶段分析出来,最好的办法是把标志着“我”对阿长的情感发展和变化的关键词找出来。
鲁迅在名字上做足了文章以后,就写对她的一般印象,无非说她喜欢传播家庭里面的是是非非、小道新闻,还特别点出细节——说话时,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和对方的鼻尖。这说明什么问题呢?阿长没有礼貌,没有文化,不够文明而已。
用还原法分析,阿长作为保姆,她的任务应该是照顾孩子的生活。但是,她夜间睡觉却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占满了床,这说明她不称职。即使“我”的母亲向她委婉地表示夜间睡相不太好时,她也居然没有听懂,不但没有改进,反而变本加厉,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这一切归结起来,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作者的态度,就是:“不佩服”“最讨厌”和“无法可想”。
这以后,事情有了发展,作者与阿长的矛盾加深了。
过新年对小孩子来说,有无限的欢乐,而且充满了童心和童趣的想象。而阿长却把这一切弄得很煞风景。首先是新年第一句话一定要吉利,这让孩子的心情变得很紧张。其次是完成了任务,给一个福橘吃,却又是“冰冷的”东西。没有这个冰冷的感觉,就很难表现出孩子莫明其妙的心情和阿长如释重负的喜悦之间的冲突。这一切造成的结果,又有一个总结性的关键词语——“磨难”。把节日变成了“磨难”,这标志着作者和阿长情感矛盾的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是对阿长情感的一个大转折,关键词不是事情讲完了才提出来的,而是在事情还没有讲出来之前就出现了:“伟大的神力”和“特别的敬意”。
阿长讲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是本文中最精彩的笔墨,尽显一个幽默大师从情感到语言的游刃有余。
首先,这个故事的荒诞是一望而知的。一是概念混乱:把太平天国和一切土匪混为一谈,尊称其为“大王”。殊不知,太平天国在正规场合,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的。二是缺乏起码的判断力:门房的头被扔过来给老妈子当饭吃,可信度几乎为零。三是逻辑混乱:小孩子要被拉去当小长毛,女人脱下裤子,敌人的炮就被炸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荒谬,而长妈妈却讲得很认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欺骗人或者开玩笑的样子。这就显得好笑,有点西方人幽默理论中不和谐的意思,显得相当幽默了。
其次,用还原法观之,对长妈妈的荒谬逻辑,特别是抓去做小长毛和女人一脱裤子敌人的炮就被炸坏了的说法,“我”不但没有表示怀疑、反驳,反而引申下去。自己不怕这一切,因为自己不是门房。这就把逻辑向荒谬处更深化了。好像真的所有的门房都要被杀头,好像太平天国时代还没有成为遥远的过去似的。这是第一层次的荒谬。
第二层次的荒谬是,这一切居然既没有引起“我”的恐惧,也没有引起反感,反而引起了“我”的“特别的敬意”。逻辑就更加荒谬了,越是荒谬,就越是可笑。此等“敬意”的内涵,在字典里是找不到的。语言的单纯工具性,在这里无能为力,只有把语义的变幻和人的情感世界的丰富奇妙结合在一起才能真正领悟。这从理论上讲是非常复杂的,但从母语的感受来说,领悟并不困难。语感之所以重要,原因就在这里。
这里的幽默感得力于将谬就谬。按还原法,正常情况下,应该对阿长的荒谬故事加以质疑和反驳,阿长的立论前提绝对不可靠,推论也有明显的漏洞。但作者对这些都视而不见,还顺着她的错误逻辑推理,将谬就谬,愈推愈谬,层层深入,越推越歪,幽默感随之而强化。
“伟大的神力”和“特别的敬意”,如果不是在这个意义上用,可能要被认为是用词不当。这种用法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反讽。表面上一本正经,作者未加否定,实质上却越来越荒诞不经。在一本正经与荒诞之间,有着作家特别的情趣,非常生动地表达了作者的幽默感。
接着,正面引出作者想念《山海经》的事情。对这种孩子的童心,没有人关心,但这个做保姆不称职、生性愚蠢而又迷信的阿长,却意外地满足了孩子的心灵渴求。
作者对阿长的感情有了一个大转折,这是第四个阶段。关键词是“空前的敬意”。比之第三个阶段的“特别的敬意”还增加了一点分量。作者还怕不够,又在下面加上了一个“新的敬意”。但在性质上,这个“空前的敬意”“新的敬意”和前面的不一样,它不是幽默调侃的反语,没有反讽的意思,而是抒情的。它和前面的幽默反语遥相呼应,构成一种张力。在整篇文章中,最精彩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同样的词语,在不同语境下,唤醒读者不同的情感体验。一个是反语,有讽喻的意味,而另一个则有歌颂的意味。而这两种本来互相矛盾的内涵,竟可以水乳交融地、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语言大师对汉语语义创造性的探索。
这从单纯工具性的角度是难以解释的,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里深切地感受到语言的人文性:在字典中的语义是固定的,甚至可以说是僵化的,而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则是变化万千的,是在人与人的特殊精神关联中变幻的。这种变幻,是语义的生命,从这种变幻的语义中,读者充分感受到人物的精神密码和作者对人物的感情。鲁迅对这个小人物的愚昧,并没有采取居高临下的、尖锐的讽刺,而是温和的调侃,还渗透着自我调侃,同时对小人物的优点,哪怕是很微小的优点,都要以浓重的笔墨来抒怀。在最后一段,居然用了诗化的祈使语气: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对中国国民性一直持严厉批判态度的鲁迅,用颂歌式的语言的情况是很罕见的。鲁迅在小说中写过一系列农村下层人物,从阿Q到祥林嫂,从七斤到爱姑,从单四嫂子到王胡、小D,从来没有一个人物受到鲁迅这样诗化的赞美。阿长却享此殊荣。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对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小人物,并不仅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能概括完全的,至少在特殊的情境下,鲁迅还为下层小人物所感动,似乎可以用“欣其善良”来补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能不能说,鲁迅对他笔下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说法不够全面呢?这一点是可以讨论的,可以在课堂上进行对话。
读文章,就是要读出它的好处来,用比较的方法,就要比较出它们各自的特点。《阿长与〈山海经〉》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与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刻画相比,它的特点就不难概括出来,那就是不但有幽默的调侃,而且有真挚的抒情。
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广博胸怀,即使对一个有这么多毛病的、麻木愚蠢的小人物,哪怕她只做了一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好事,鲁迅也把它看得很重要,要用诗一样的语言来歌颂。
在这里,我们应该深深地体悟鲁迅式的人文情怀。而表现这种人文情怀,最为关键的词语就是“伟大的神力”“空前的敬意”和“新的敬意”,这一切和最后祈求大地母亲的诗化语言结合成一种鲁迅独具的精神境界。一味拘于字典语义,是不可能进入这种深沉浑厚的精神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