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烈士牺牲的文章中,烈士大都是别无选择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只有保存了生命,才能从事救国之大业。因而爱国者都把保存自己生命当作天经地义的事,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轻易放弃生存的努力。比如《梅岭三章》中的陈毅,之所以要潜伏在山林草莽之间,就是要避免被敌人杀害。幸而敌人没有发现他,要不然就没有后来的陈毅元帅,也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交部长陈毅了。但是,在特殊情况下,特殊的个性,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谭嗣同面对的情况,是改革事业面临流产的时刻,他可以避免牺牲,是可以出逃的。然而,他却选择了让保皇派逮捕,引颈就刑。
文章把重点放在谭嗣同的选择上,分几个层次来写他面临死亡威胁时的选择。
第一个层次:政变发生以后,康有为的寓所遭到抄查的官方信息已经来到,慈禧垂帘听政的文件已经下达。文章先把形势紧急写透,而谭嗣同却十分坚定地拒绝出逃。不但拒绝,而且提出了自己的特殊理由:过去努力救皇上(光绪)没有救成,又打算救康有为,也没有成。“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尔。”这样的话,说得似乎很冷静,但是并不是很理性。改革大业,重要的事情很多,难道除了这两件事以外,就无事可做了吗?谭嗣同的理由是不充分的。但是,正是这种并不充分的理由,表现了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抱定牺牲的决心。他又说,天下事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孔子的话,从正面可以理解为,这指的是改良事业,明明知道是要失败的,可还是要投入;但也可以具体理解为出逃,明明知道不一定可行,但还是可以努力一试。这里就留下了矛盾。而矛盾恰恰是他独特的情感表现。
第二个层次:形势更加险恶,而谭嗣同却更加从容了。先是待在家里,等着人来逮捕他,而人居然不来。接着是,没有人来捉他,他居然还能从容地跑到日本使馆中劝梁启超出逃日本,自己却不走。
如此异常从容的原因是什么呢?用谭嗣同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出逃的,改革没有明天;但是没有留存家里奉献生命的,就“无以酬圣主”。原来,他认为自己牺牲的价值在于报答力行改革的皇上。这个逻辑是很有思想根源的,从这里可以感到他的历史局限性,也可以看出他的感情用事,这正是他当年作为改革家的矛盾所在。
第三个层次: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坐以待毙。在这紧急关头,他还策划武力劫圣。一方面表现出他的坚毅和果敢,人家不来抓你,还不趁早溜掉,相反有点老虎头上扑苍蝇的意思;一方面也表现了他的天真,甚至有点盲动的倾向。但这也是他鲜明的个性所在。可惜的是,这个部分可能由于素材不足,不像其他层次都是正面描写,而是间接叙述,给人以语焉不详的感觉。
第四个层次:面临被捕的危机,他自己仍然从容不迫。和他成为对比的是,他的日本朋友苦苦相劝,叫他出逃。文章有两个词语值得玩味,一个是“苦劝”,一个是“再四”。日常口语中,有“再三”的说法,“再四”也有,但往往和“再三”连用,很少单独用。这里“再四”单独用,说明当时形势的险恶和朋友的急切。
第五个层次:谭嗣同的自白,“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从嗣同始!”从表面上看,这是他所发现的规律,是很理性的,但实际上,这完全是一腔热血。改革是否成功,国家是否昌盛,完全取决于是不是有人流血牺牲了,不管是不是必要的牺牲,只要有人牺牲,国家就一定昌盛起来!这是真正地抒情,很难说是改革的规律。正是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谭嗣同无私的、圣洁的精神状态。
第六个层次:他在牢狱中,留下了一首诗,把自己面对死亡的精神又向新高度升华,没有任何畏惧之感,十分从容、泰然自若,这还不算,而且充满了欢乐:
我自横刀向天笑。
本来是在敌人的屠刀之下,现在变成了我自横刀、向天大笑的形象。刀从哪里来?向天而笑,为什么不面向屠刀?不向胆怯的政敌?这是不用追究的。这是诗的想象,其好处就在于超越了现实的牢狱、现实的处境,自由地抒发激情,虚拟自己理想的姿态。
和文天祥这样的失败者悲剧色彩相比,谭嗣同的自我形象则是胜利者的自豪。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很少有失败的英雄发出这样胜利的欢笑。而且这英雄的内心非常宽广,他一方面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豪,另一方面,又没有把出逃者贬低,而是把他们和自己放在同样的高度。谭嗣同的英雄主义,明明是真人真事,却有点像小说中英雄的理想光彩。
最后一个层次,则是在高潮之后,作者用了很简洁的叙述——“神气不少变”“从容就戮”。似乎情绪比较收敛,和前面的慷慨激昂相比,作者是不是有意要收敛一些,以追求另一番感染人的力量?
慷慨激昂,以其辉煌的思想和情绪瞬间震撼读者,其而朴素的叙述,其瞬间效果可能不那样强烈,但蕴涵的道理,可能引导读者掩卷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