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的“说”同前面讲过的《说虎》《马说》一样,是一种议论性质的文体。这种文体往往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采用“类比推理”的办法,从提出问题到得出结论,只要给人一种顺理成章的感觉,就完成了任务。不必像“论”那样着重全面论证,或对不同意见进行辩驳。相对而言,“说”比“论”要单纯一点。
但这不等于“说”就可以随便说说。周敦颐的《爱莲说》提出自己的见解,也是有考究的。如果他直接说我最爱莲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就不可能有什么水平了。他使用类比的方法,先不提莲花,而是先说陶渊明爱菊花,唐朝以来,世人皆爱牡丹。《说虎》中是把人与虎相比,是异类比较,而这里把菊花、牡丹和莲花相比,是同类比较。
周敦颐的文风是比较明快的。这种明快,表现在他不像《说虎》那样到最后才把论点亮出来,而是提前给出结论。比较完以后,就说他最爱莲。为什么呢?下面是因果分析。
首先,“出淤泥而不染”不仅是一种描述,而且是一种象征。“淤泥”者,此泥必污,唯其污,才肥沃,才能开花,它本来就适合莲花生长。所以于莲花而言,本无所谓污不污。但是,周敦颐从洁身自好的知识分子角度来看这个现象,淤泥在这里的象征意义是污浊的环境。在污浊肮脏的环境里生长,而精神却不受污染,道德不会退化。这句的好处在于,其中包含着一种哲理。为什么是哲理,而不是一般的道理?因为一般的道理仅仅适用于特殊对象,而哲理则有普遍性。污而不染,为什么能够普遍呢?因为其中有矛盾(污和不染),而矛盾包含着事物普遍的内在特性。
其次,“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句与前一句相对。本来说的是和前面一样的意思:经过清水洗濯而不妖艳、不轻佻。比起上面那句,这一句是不是略逊一筹?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因为在通常情况下,污则染,而这里,却污而不染,因此“污”和“不染”是矛盾。而“清”和“妖”就未必,有时“清”则“妖”,但更通常的情况下是“清”则更“纯”,因此“清”的对立面应当是“浊”,和“不妖”并不构成明显的对立。正是因为缺乏对立,所以就不能构成哲理。
再次,从形态上看,“中通外直”。“通”和“直”,也不是直接描写,而是对人品的象征。“通”是通达,“直”是正直。关键就是这个“直”字,后面的“亭亭净植”,也讲的是“直”,不过为了回避重复用词,用了一个“植”,以“亭亭”来强调一下。而“香远益清”,则不再从外形而是从嗅觉来向品行方面引申。有了这一句,下面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才有根据。闻香和目击,也是一对矛盾。一般地说,闻香自然比目击更有感觉,因为香气宜近,而观则可以远之。近不如远,闻不如视,而在文字上又把近闻以“亵玩”出之,带上贬义色彩。这就是隐藏在普通文字中的哲理内涵。
最后,又一次在类比中,将爱莲的观念加以拓展:
菊,花之隐逸者也;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莲,花之君子者也。
三者并列(排比),成为一个整体的有机结构,比单独说“莲是花之君子”要有力得多。这就是结构功能大于要素之和。
这给我们作文一个启示,如果有一个美好的观念,要避免单独地讲出来,最好能够找一些与之相近的,在比较中展示。当然,在比较的时候,要注意防止片面,不要因为强调自己所主张的,就把其他的加以轻率否定。在这方面,周敦颐做得相当含蓄,他并不因为自己爱莲就排斥菊花,而是对它给予了肯定。写到最后时,他说:
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这是什么意思呢?菊之爱,是隐者之爱,没有什么人继承;莲之爱,是君子之爱,当代也没有什么人认同;只有牡丹之爱,是富贵者之爱,所以十分流行。意思就是牡丹所象征的富贵,成为流俗;而隐逸和君子,则为世俗所冷落。
这是一笔反衬。一方面是自许,把自己放在和陶渊明一样的档次上。另一方面,在对世俗趣味的批判中,显示自己的孤立,其实是以孤立为高。
这句话用了反衬手法,但也有一点小毛病可挑。就是“菊之爱,陶后鲜有闻”,似乎不当。因为事实上,陶渊明之后,菊花之爱成为风气,相反,牡丹之爱却日益衰微。莲之爱,从总体来说,认同的程度大概也远远超越牡丹之爱。是不是在周敦颐的那个时代,和今天不一样呢?这是可以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