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是文体名,通常理解为书序。这里属于另一种,类似临别赠言。《送东阳马生序》,就是送给这位姓马后生的叮嘱。作者宋濂,在明初文名甚大,朱元璋称他为“开国文臣之首”。相传朱元璋曾问刘基,文学之臣的水平如何。刘基说:“当今文章第一,舆论所属,实在翰林学士臣濂,华夷无间言者。其次臣基,不敢他有所让。”(《跋张孟兼文稿序后》)刘基把宋濂排在第一,自己排在第二,是很诚恳的。他在《宋景濂学士文集序》中引另外一个人对他文章的评价说:“先生天分至高,极天下之书无不尽读;以其所蕴,大肆厥辞。其气韵沉雄,如淮阴出师,百战百胜,志不少慑;其神思飘逸,如列子御风,飘然骞举,不沾尘土;其词调清雅,如殷卣周彝,龙纹漫灭,古意独存。其态度多变,如晴霁终南,众驺前陈,应接不暇,非具众长,识迈千古,安能与与此!”这样的话语显然有偏爱者的夸张。当时四方学者(包括日本、韩国)的确非常推崇宋濂,把他尊为“太史公”。但是,上述评价,用在司马迁身上非常准确,对照宋濂的这篇名作,并没有司马迁《报任安书》那样情感汪洋恣肆,相反,倒是给人一种心境平和、淡泊、朴素的感觉。刘基作为同代人,其眼界免不了为当时文坛所限。隔了几百年,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宋濂的文章“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应该是比较到位的。“雍容浑穆”就是话语表层上不作张扬的姿态,不求情感的夸张,不务文字的华赡,但在心态上很从容,情志上很浑厚。“天闲良骥”说的是,虽为骏马,但不作昂首长嘶、志在千里的气势,而是以幽闲的风姿,取宁静致远之意。
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把握宋濂这篇文章的风格。
首先,本文是以现身说法来总结自己求学成功之道的大道理。作为一个成功人士,获得“当今文章第一”的美誉,并没有摆弄大架势,而是放低姿态,对自己的成功,说得很谦恭,仅仅是“获有所闻”而已。
从结构来看,阐释其求学成功之道,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展示的是“家贫”和“遍观群书”,矛盾转化的条件是勤奋抄写和守时归还。这是一个因果关系的推理,买不起书的人,因为勤奋和守时,终能博览群书。文章的第二个部分,矛盾是自己“愚”,天资并不是特别好,却“获有所闻”。读者心照不宣,作者已经获得四方学者尊崇,这个说法很谦虚,同时也是游刃有余的修辞。矛盾转化的条件是:对名师特别尊崇,不管人家是不是理睬,总是“俯身倾耳以请”,就是人家发脾气,“遇其叱咄”,仍然毕恭毕敬(“色愈恭,礼愈至”),等人家心情开朗了,再加请教。求师的精诚到完全放弃自尊的程度,是他成功的第二个原因。文章的第三个部分,阐释成功的第三个原因,就是特别的“勤且艰”。不怕苦到不怕死的程度,不怕穷到不怕人家笑话的境界,完全忘却世俗虚荣,“以中有足乐者”,把艰难困苦当作快乐,这样的概括,是文章的精神焦点,可是用语却简朴,无意于渲染。透露出所谓“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自中节度”的从容。
接下去,文章从正反两方面总结:从消极方面说,连我这样并不特别聪明的人,凭着勤奋和执着,能够进入君子之林,得到天子的恩宠,参与高层政治,闻名四海。从积极方面推想,那些“才之过于余者”取得成就,就更加无疑了。中学语文课本所选到此为止,下面还有: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应该说,这样粗暴的删节,对原文的风格不无损害。文章先是两面开弓,首先从正面对比:自己家无书,太学生有书;自己远方求师,太学生有现成的老师;自己饥寒交迫,而太学生无冻馁之虞。对比环环紧扣,文章又收得拢,及时从反面陪衬一笔:有这样的好条件,再不成才,那就“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从整篇文章来看,系统的、正反对比,意味着把有利于自己论点和不利于自己的、对方可能保留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密,可以用雄辩来形容。
这样的逻辑框架完全是议论文格局,带有某种雄辩色彩。但是,在读者的直觉中,却没有多少议论文的抽象推理。这是因为其因果逻辑框架,掩埋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之中。具体的叙述是显性的,抽象的逻辑是隐性的。文章总体上是推理的、抽象的,但是,在各个部分,却是充满了感性。宋濂这类散文之所以给后代人以雍容浑穆,从容大度的感觉,就是因为他不着痕迹地把叙述和议论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
文章用大部分文字叙述自己求学之诸多艰难,并未大肆形容,亦无刻意描写。应该说明的是,描写与叙述是不同的。描写以个体行为为脉络,以时间和空间的推移为顺序,重点在感性的特殊性,叙述则为许多长期过程的概括,重点在整个过程的共同: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这里之所以是叙述,就是因为所写并不是某一次的借书,而是长期借书的一般状况,但是又不乏有描写的感性。原因在于虽为叙述,但又有一系列细节:天气寒冷到“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为了准时还书,在酷寒中抄写完毕,还要“走送之”。这个“走”,在古代汉语中的意思和现代汉语有些区别,是快步、加紧步伐,和现代汉语中的随意走走是两种心态。一系列的细节,使得叙述带上了感性,细节是局部,不是整体,但细节往往有特点,以局部的特点冲击读者的想象,唤醒读者的经验补充种种景况,以有特点的外部动作(结果)来暗示作者的心情(原因),这样的细节,就带上了某种描写的感性色彩,甚至是文采。
宋濂之所以能给人以气韵沉雄、神思飘逸、词调清雅、应接不暇的感觉,就是由于这样的不着痕迹的叙述而实带描写功能的语言。这种文风到文章的第二部分,就更加鲜明:
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在概括性叙述中,安排了这么多细节,又这么鲜明,而且是连贯性的,带着某种故事的功能。但从语言上说,仅仅是“侍立左右”“俯身倾耳”“色愈恭,礼愈至”“俟其欣悦,则又请焉”,用的都是名词和动词,形容词就是不得不用,也只是单字来作谓语,这种言简意赅的追求,显然是有意抑制文采。当然,这种追求到了下面一个部分似乎有所改变,当作者写到远道从师:
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
显然,细节纷纭,特别是“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语言也趋向于丰富,特别是写到同舍诸生:
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
这种由疏趋密的细节,也许就是刘基所肯定那种“态度多变”造成“应接不暇”的效果。当然,语言风格的朴素是统一单纯的,但过度的统一单纯,也可能导致单调,好在宋濂统一的基调中又有所变化。对形容和排比的控制也是时紧时松,必要时略事渲染:
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对词采和情结的放松是适度的,浅尝辄止,很快就以理性的语言“余之勤且艰若此上”上升到精神的高度。真正将词采的放松和心情的变化同步,是对自己的表述:
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
文章本来一直是十分低调的,就是说到自己的成功的时候,用词仍然是不忘自我贬抑分寸(如说自己列入君子之林,是“幸遇”,自己四海之名,是名不符实的,是“谬称”,在公卿之间,排名也是在最后),但是在这样的谦抑中,却用了四个排比句,显然是强调,让感情进入某种高潮。这里的起起伏伏,伏中有起,起中有伏,既是情绪又是语言的节奏。这种节奏的营造,并不仅仅限于叙述与描写的交替,在结尾处,还超越了叙述和描写,来了一点鼓励: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
这不是官样文章,没有俗套的痕迹,没有什么虚伪的奉承,赞扬得那么有节制,不过是“辞甚畅达”,又那么诚恳,并没有讲前途无量的空话,而是以“为学之难以告之”,让刚刚提升起来的情绪又平静了下去。这样的风格,之所以受到刘基的推崇,可能是明代文章的一种时尚。要对这种文风有更为清晰的理解,可能要把它和韩愈的《送孟东野序》的结尾作个粗略的比较。韩愈并不回避孟郊的水平不及前辈如陈子昂、李白、杜甫等,但是,对孟郊和其他两个朋友的遭遇、前途表示同情时,他就很舍得形容和感叹:
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对于孟郊的受贬压抑,进行了情理交融的开导,所用的语气,并不以叙述为限,而是交织着疑问、感叹和陈述,实际上达到了某种抒情的效果。可以感到,在韩愈的文章中,充溢着一种郁郁不平之“气”,而宋濂的文章,似乎有意无意地缓解这种“气”,从这里看明文和唐宋文在风尚上的区别,是很好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