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历五年(1045),范仲淹领导的新政失败,积极参与新政的欧阳修,“慨言上书”,一度下狱,后被贬为滁州知州。本文作于他到滁州任上的第二年(1046)。他此时的心情和范仲淹应该同样是忧心忡忡的。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提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际上就是以忧愁代替了一切正常的心境,排斥了欢乐。而欧阳修却没有像范仲淹那样“进亦忧,退亦忧”,他在《晚泊岳阳》中这样写: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
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虽然写出了“云水苍茫”的“失路”之感,但是,欧阳修还是听到了“清辉”中的歌声,听得很入迷,仍然享受着“轻舟”“如飞”的感觉。从这里可以感到欧阳修和范仲淹的个性差异。到了《醉翁亭记》中,这种差异就更明显了。欧阳修大笔浓墨,渲染了一派欢乐景象,不但是自己欢乐,而且与民同乐。这是不是说欧阳修没有心忧天下的大气魄呢?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来全面分析《醉翁亭记》。
第一句,“环滁皆山也”。一望而知,好处是开门见山。但这种境界,就是在讲究史家简洁笔法的欧阳修手中,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而是经历了反复修改。据《朱子语类辑略》卷八载:“欧公文,亦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
开门见山而后,径写山水之美。先是写西南的琅琊山“蔚然而深秀”,接着写水,“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山水都有了,跟着写亭之美“翼然临于泉上”,三者都比较简洁。“翼然”,把本来是名词的“翼”化为副词。虽然早在陶渊明就有过“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但陶渊明是把“翼”化为动词,而这里则是化为副词,用来形容飞檐,很有神韵。除此以外,并没有刻意的修辞痕迹。但是这几个短句却构成十分别致的感觉。别致感从何而来呢?有人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可以作一比较:
滁州的四周都是山。它的西南角的几座山峰,树林山谷特别的美。看上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了六七里路,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从两个山峰之间流出来的,就是所谓的酿泉。山势曲直,路也跟着弯转,于是就可以看见在山泉的上方有个像鸟的翅膀张开着一样的亭子。这就是醉翁亭了。造亭子的是谁呢?是山上的和尚智仙;给它取名字的是谁呢?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来称呼这亭子的。太守和宾客们在这里饮酒,喝一点点就醉了,而且年纪又最大,因此给自己起了个号叫醉翁。醉翁的心思不在于饮酒,而在于山山水水之间。这山水的乐趣,是领会在心中,寄托在酒里的。
从词语的意义来说,应该说翻译大致是确切的。但是,读起来却可以说其意蕴损失殆尽。除了古今词汇联想意义的误差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译文把原文中很有特色的句法和语气全部阉割了。原文的第一句,表面上看来,仅仅是开门见山,实质上,还在于为全文奠定了一个语气的基调。如果要作吟诵,不能径情直遂地读成:“环滁皆山也。”而应该是:“环滁……皆山也……”只有这样,才能和下面一连几十个句子的语调统一起来: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
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
……
太守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从句法来说,一连八九个句子,都是同样结构“……者,……也”的判断句,而且都是前半句和后半句的语气二分式,这本是修辞之忌。景物描写以丰富为上,不但词语要多彩,而且在句法上要多变,这几乎是基本的、潜在的规范。句法单调和词语乏采同样是大忌。而欧阳修在这里却出奇制胜,营造了以一种语气贯穿到底的语境。这种语境之美,不仅在于词义的表面上,而且在语气上为之一贯。这种前后二分式为什么值得这么重复,又能在重复中没有重复的弊端呢?关键在于,这种前后二分式的句子,不是一般的连续式,而带着一种提问和回答式的意味: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先看到景色之美,然后才是回答:“琅琊也。”
“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先是听到了声音,然后才解释:“酿泉也。”
“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先有奇异的视觉意象,然后才有回答:“醉翁亭也。”
这种句法结构所提示的,先是心理上的惊异、发现,后是领会,这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特点在于,第一,先有所感,次有所解,先有感觉的耸动,后有理念的阐释。第二,这种句法的重复,还提示了景观的目不暇接和思绪的源源不断。如果不用这样提示回答的二分式句法,而用一般描写的连续式句法,就得先把景观的名称亮出来:
琅琊山,蔚然而深秀。
酿泉,水声潺潺而泻出。
醉翁亭,其亭翼然而临泉上。
这就没有心理的提示、惊异、发现和理解的过程了。看上去有点流水账,显得呆板。欧阳修这篇文章的句法之奇妙,还得力于每句结尾都用一个“也”字。这本是一个虚词,没有太多具体的意义,但在这里却非常重要。重要到非得在整篇文章的每一句中,从头使用到尾。这是因为“也”字句,表示先是观而察之,继而形成肯定的心态和语气。这个“也”式的语气,早在文章第一句,就定下了调子。前面的引文把它翻译成:
看上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
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从两个山峰之间流出来的,就是所谓的酿泉。
山泉的上方有个像鸟的翅膀张开着一样的亭子,这就是醉翁亭了。
意思是差不多的,读起来为什么特别煞风景呢?因为其中肯定的、明快的语气消失了。有这个语气和没有这个语气有很大的不同。这不但是个语气,而且有完成句子的作用。比如“义者,宜也”(《中庸》),“也”,用在句末表示判断的肯定语气。这个“也”,有一点接近于现代汉语的“啊”“呀”。不同的是,在现代汉语中没有“啊”“呀”,句子还是完整的,而在古代汉语中,没有这个“也”字,就没有形成判断的肯定语气,情感色彩就消失了。比如“仁者,爱人”(《孟子》),这是一个理性的、或者说是中性的语气。如果加上一个“也”字:“仁者,爱人也”,有了这个语气词,肯定的情感,就比较自信,比较确信了。
《诗大序》曰:“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如果把最后这个“也”字省略掉,语气中那种情绪上确信的程度就差了许多。又如《左传》齐侯伐楚:“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如果句尾上的“也”字去掉,变成“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不但语气消失了,而且情绪也淡然了。同样,袁枚的《黄生借书说》:“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如果把最后的“也”字删除,变成“少时之岁月为可惜”,语气就干巴了。
不少赏析文章都注意到本文从头到尾用了那么多“也”字,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也”字在语气和情绪上的作用,一般都误以为语气词本身并没有意义。殊不知,语气词虽然没有词汇意义,但其情绪意义却是具有抒情生命的。特别是当“也”不是孤立地出现,而是组成一种结构的时候,其功能是大大超出其数量之和的。
当然,重复使用“也”字,也是有风险的,这种风险就是导致单调。句法的单调导致语气的单调和情绪的单调。但是,这种情况在《醉翁亭记》中不仅没有发生,相反使情绪积累递增。因为句法和语气反复,为句法的微调所消解。文章并没有停留在绝对统一的句法上,在统一的句式中,不断穿插着微小的变化,例如“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都是打破了并列的“……者……也”型句子结构的。这种微妙的变化,还是只是形式上的,更主要的变化,是内涵上的。在同样是“……者……也”型句子结构的排列中,情思在演进、在深化。开头是远视,大全景(琅琊),接着是近观的中景(酿泉),再下来,是身临其境的近景(醉翁亭)。如果这样的层次还是对客观景色描述的话,接下来就转入了主体的判断和说明。先是亭名的由来(“太守自谓”),再是为何如此命名(太守“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这样的句子,表面上看来是说明,其中却渗透着某种特殊的情趣。情趣何来?这里说明的对象是自己,本来是第一人称的表白,却用了第三人称的说明。设想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用第一人称来写自己如何为亭子命名,甚至可以带点抒情的语气,情感和趣味当大为不同。而现在这样,先是像局外人似的说到有这么一个太守,明明喝得很少,却又很容易醉。其实太守年纪不太大(才四十岁左右),却自称为“翁”。这个自称“醉翁”的太守来到这里喝酒,却宣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中的情趣,就至少有几个方面:一,号称醉翁,却不以酒为意。二,不在意酒,正反衬出在意山水令人陶醉。
这就不是在说明而是在抒情了。文章到这里,手法已经递升了三个层次,第一个是开头的描写,第二个是说明,第三个是抒情。这里的情趣,全在作者有意留下的矛盾,既然意不在酒,为什么又自称“醉翁”,还把亭子叫做“醉翁亭”呢?这不是无理吗?理和情就是一对矛盾。纯粹讲理就是无情,而不讲理,就可能在抒情。欧阳修在后一句,对抒情又作了说明,“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心里对山水是有情的,不过是寄托在酒上而已。这是一个智性的说明,使得抒情的无理又渗透着有理。这已经是文章的第四个层次了。
文章开头的目的不过为了提出最关键的是山水之乐。这种乐的实质是什么呢?
接下去的几段文章就是对山水之乐的一步步展开。
首先,当然是自然景观之美:从日出到云归,从阴晦到晴朗,从野芳发的春季,到佳木秀的夏日,再到风霜高洁的秋天,到水落石出的冬令,四时之景不同,而欢乐却是相同的。山水之乐在于四时自然景观的美好,这是中国山水游记的传统主题,早在郦道元的《三峡》中,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欧阳修这么几句话,文字很是精练,但从根本上来说,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充其量不过是为他下面新的发现,提供了山水画幅的背景而已。
下面一段就超越了自然景观,进入了人文景观,逐渐展开欧阳修的新境界了。山水之乐更高的境界,不仅在于自然之美,而且在于人之乐,不是一般的人之乐,而是普遍的人之乐。往来不绝的人们,不管是负者、行者,弯腰曲背者,临溪而渔者,酿泉为酒者,一概都很欢乐,欢乐在于没有负担。没有什么负担?没有物质负担,生活没有压力。这实在有点像陶渊明桃花源的理想境界。但如果完全等同于桃花源,欧阳修还有什么特殊的创造?欧阳修山水之乐的境界在于各方人士和太守一起欢宴。欧阳修反复提醒读者“太守”与游人之别,一共提了九次。文字虽然一再提醒这种区别,在饮宴时,却强调没有等级的分别:捕了鱼,酿了酒,收了蔬菜,就可以拿到太守的宴席上共享。欧阳修所营造的欢乐的特点是,人们在这里,不但物质上是平等的,而且精神上也是没有等级的。因而特别写了一句,宴饮之乐,没有丝竹之声,无须高雅的音乐,只有游戏时自发的喧哗。最能说明欢乐性质的,是反复自称太守的人,没有太守的架子,不在乎人们的喧哗,更不在乎自己的姿态,不拘形迹,不拘礼法,在自己醉醺醺的时候,享受欢乐。和太守在一起,人们进入了一个没有世俗等级的世界,宾客们忘却等级,太守享受着宾客们忘却等级的欢乐,人与人之间达到了高度的和谐。这一切正是欧阳修和陶渊明的桃花源不同的地方。这不是空想的,去了一次就不可能再找到的世界,而是他自己营造的。这还仅仅是欧阳修境界特点的第一个方面。
欧阳修境界的第二个方面在于,人和人不但是欢乐的,而且大自然也是欢乐的。如果仅仅限于此,这种欢乐还是比较世俗的。欧阳修所营造的欢乐,不但是现实的,而且还有哲学意味。
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人们和太守一起欢乐,禽鸟和山林一样欢乐。在欢乐这一点上,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欢乐是统一的,但是,人们的欢乐和太守的欢乐,太守的欢乐和禽鸟山林的欢乐又是不同的,不相通的。这里很明显,有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子非鱼”典故的味道。尽管如此,不同的欢乐却又在另一种意义上和谐相通:在这欢乐的境界中,最为核心的当然是太守。人们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太守也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人们并不知道太守的快乐,只是为人们的快乐而快乐。这里的“乐之乐”,和范仲淹的“乐而乐”,在句法模式的相近也许是巧合,但也可能是欧阳修是借此与他的朋友范仲淹对话。要“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只要眼前与民同乐,也就很精彩了: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前面说“乐之乐”,后面说“乐其乐”,与民同乐其乐,这是欧阳修的一贯思想,在《丰乐亭记》中也是这样说的:“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乐些什么呢?集中到一点上,就是乐民之乐。这种境界是一种“醉”的境界。“醉”之乐就是超越现实,忘却等级,忘却礼法之乐。而等到醒了,怎么样呢?是不是浮生若梦呢?不是。而是用文章把它记载下来,当作一种理想。
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到文章最后,也就是到了理想境界,一直藏在第三人称背后的“太守”,一直化装成“苍颜白发”“颓然”于众人之间的自我,终于亮相了,不但亮相,而且把自己的名字都完整地写了出来。这个人居然是只有四十岁的欧阳修,还要把自己的籍贯都写出来,以显示其真实。在这个名字之后,加上一个“也”,在这最后一个肯定的判断句中,这个“也”字所蕴含的自豪、自得、自在、自由之情之趣,实在是令人惊叹。
至此,我们可以回过头来,回答开头的问题。什么是“醉翁之意”?为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这是因为山水之间,没有人世的等级,没有人世的礼法。为什么要把醉翁之意和“酒”联系在一起呢?因为酒,有一种“醉”的功能,有这个“醉”,才能超越现实。“醉翁之意”在现实中是很难实现的,故范仲淹要等到后天下人之乐而乐。欧阳修只要进入超越现实的想象的、理想的、与民同乐的境界,这种“醉翁之意”是很容易实现的,只要“得之心,寓之酒”,让自己有一点醉意就成了。这里的“醉”,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是醉醺醺,不计较现实与想象的分别;第二重,是陶醉,摆脱现实的政治压力,进入理想化的境界,享受精神的高度自由。
什么叫做“精神自由”,孤立地看问题,不管如何努力分析,总是有局限的。只有在比较中,尤其是在同类比较中,才能看得明白。白居易的《冷泉亭记》,应该说也是古典散文中的名篇,但为什么不如《醉翁亭记》呢?关键就在作者的精神是被动地欣赏,还是从欣赏中超越自然景观,这是文章成功的关键。白居易显然聚集于客观景物的描绘: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醒,起人心情。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矧又潺湲洁澈,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
过分满足于景物春夏之美的罗列性描绘,感情虽然不能不说相当高雅,但是,毕竟即景生情,情感从属于景,缺乏超越眼前之景的广度和深度。而欧阳修的文章,则并不把景物的描绘当作文章焦点,他更加在意的是理念和想象的飞跃,在神思飞越中,提升到与民同乐的人生理想境界。而这恰恰是白居易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