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岳阳楼和洞庭湖,我们学过一些诗文,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杜甫的《登岳阳楼》、李白的《陪侍郞叔游洞庭醉后》、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李白、杜甫、孟浩然的都是诗歌,且都是概括的写法,借助想象和虚拟,主体形象是抒情的,不过取岳阳楼和洞庭湖的某一特点加以变异,借以抒发诗人的感情。诗和散文最大的不同,就是诗的形象不是照抄现实的,而是把现实的某一特点加以变异。清朝诗评家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有一段话:“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裁、词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意思是诗歌与散文的“意”,也就是内容,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形式不同而已。如果内容是米,散文就是把米煮成饭,诗就是把米酿成酒。饭没有改变米的形状,而酒把米的形状和质地都改变了。这个理论当然有不够精确的地方(如把散文和诗歌的内容说成是没有区别),但总的说来,比较有启发性。诗歌是想象的,意象是变异的,而散文则比较写实,就这一点来说,是比较到位的。对于这一点,也许我们仅仅读杜甫、李白、孟浩然的诗还不够清楚,把他们的诗作和袁中道的散文一比,其间的差异就十分鲜明了。
在杜甫和孟浩然笔下,洞庭湖永远是烟波浩渺的: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
这样的波澜,李白还嫌不够过瘾,还要让它变成酒: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可是在袁中道的笔下,就没有这么浪漫:
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
这里所说和李白、杜甫、孟浩然说的似乎不太一样。在诗人笔下,湖水如果写成“匹练耳”,是没有诗意的,至少没有古典的诗意。也就是说,李白、杜甫、孟浩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洞庭湖的春天和夏天的特点,并不提这只是春夏之间的特点,而把它当成洞庭湖的全部时间的特点。这种忽略不同时段的不同情况,叫做概括性的想象。这种想象,是诗的优长。而散文则相反,以写实为优长。写实就是把具体的差异强调出来。当然,散文也有写得比较概括的,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还有: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虽然是散文,可是并没有强调不同季节的不同景况,把大水季节的盛况当成全部。这样的概括,就有了诗的特点。这就淡化了散文的意味,强化了诗意,构成了诗化的抒情风格。而袁中道的散文,明确点出在枯水季节,洞庭湖并不怎么宏伟,不过像一匹绸缎而已。这不是有点煞风景吗?是的,煞风景是没有诗意的,但是有散文的味道,这就是散文的写实性、知识性趣味。
人的趣味是无限丰富的,诗的抒情不过是其中之一种,那就是情趣。散文的知识性,虽然缺少浪漫的情趣,但有另外一种趣味,那就是知识的趣味,也就是智趣。
智趣的特点,和情趣有所不同。情趣,特别是抒情的、强烈感情的趣味,它的变异性决定了它的概括性,是不太讲究细节具体性的。如在诗里写洞庭湖的水,就是水了,烟波浩渺,都是一样的。可是在散文里,同样是水,就有趣味的不同。作为抒情诗,把水的浩大声势往感情方面拓展,可以把它变成分坼吴楚,蕴涵乾坤,氤氲云梦,撼动岳阳,使其化为醇酒,致秋色醉杀。但作为散文,光是这样的情感,还缺少散文的优长。要有散文的优越,就得来一点智慧:这样浩渺宏大的水,什么是其“所以奇也”的原因?提出这个问题,并回答这个问题,是需要知识的。而知识不能是主观想象的,要是客观、准确、智慧的,才可能是有智趣的。袁中道文章的功力在于,他准确地回答了如此盛大的水势,是由下面几种原因造成的。
第一,是“九水”,九条江的水汇集了,才有湖的规模。
第二,是长江的水奔腾而来。
第三,二者相遇,九水不能抵挡长江的水势,水面扩大了,才“澄鲜宇宙,摇荡乾坤八九百里”。
第四,岳阳楼正好在“江湖交会之间”,因而才能“朝朝暮暮”看到“吞吐之变态”。
第五,楼前有君山,在君山上观景,“得水最多”,“千里一壑,粘天沃日为奇”。
第六,在岳阳楼上看水比较少一点,但有“君山妖蒨”弥补了缺陷。
第七,如果没有君山,“莽莽洪流”一览无余,比较单调;有了君山,就富于变化了。
结论是:岳阳楼的景观之美,就在于“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此类散文的趣味和诗歌的趣味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比较主观的,重感情的,而前者则是比较客观,重智慧的。
当然,并不是说散文就不能抒情。散文中,尤其是明清性灵散文小品,其生命就重在个人感情。散文抒情的特点在于:首先,散文的抒情,是建立在现实性的描绘基础之上的;其次,其感情是不单纯的,而是有过程,有动态变化的:
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着鹅溪练上。
散文的描绘,功力在于有具体的时间气候(“风日清和”),有特殊的船只(“小舫”),有特殊的视觉效果(“蝇头细字”),不像李白、杜甫、孟浩然的诗那样概括。特别是人物的情感,也是随着具体的景色而不断变化的:起先是“意甚雄快”,后来风云变幻,“湖浪奔腾,雪山汹涌,震撼城郭”,作者感情不是“雄快”,而是“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居然因为风景变幻而哭将起来,可见不但感情容易激动,而且对感情相当放任。这种敢哭敢笑,在封建道学自矜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时代,明清小品作家敢于表述自由的性灵,正是其可爱可贵之处。
从这里开始,作者要表现的重点,已经不是洞庭湖的特点,而是自己的感兴了。作者趁机用滕子京因在官场上受打击而在宾客间大哭的典故,大发议论感慨,说滕子京不应该哭,因为他已经在中央朝廷为著名的谏议,在地方也是著名的将帅,又有范仲淹这样的知己,到了岳阳这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该有政绩可报,如此境遇,“有何可哭?”而像自己这个样子,四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还没有为保卫国家做出什么贡献,遭逢兄长病故,加上飘零异乡,又是面对“寒雁一影”这样的遭遇,“是则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袁中道在散文创作上,放任个性的追求,从他的地位、所处的社会环境来看,都有点不怕惊世骇俗的勇气。
然而,“猛风大起,湖浪奔腾”,而且又是和水波很贴近的情况下,不像杜甫、范仲淹,以登高远眺的姿态来引发感觉,是为自然现象而哭,把这贸然与为个人政治遭遇而哭联系起来,是不是有点生硬,是值得考虑的。用这样生硬的联想,来表现自己敢哭敢笑,是不是有足够的真诚,更是值得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