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对》并不是《三国志》和《资治通鉴》中原有的篇名,而是后人所加,这可能与中学语文课本单独列篇有很大关系。隆中是湖北襄阳的一个地方。还有一种提法叫《草庐对》,不大流行。从修辞的角度来说,“草庐对”有一点形象的感性,照理应该更受欢迎才是,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可能是隆中是个小地方,而所论却是天下大事,小大的对比更显得诸葛亮胸襟之开阔。
《资治通鉴》的这个部分,大都是来自《三国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作者应该是陈寿,此人的籍贯是四川南充,地道的蜀国人。《隆中对》的事情发生在建安十二年(207),过了26年,陈寿才出世。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当时27岁(实际年龄26岁),他们的对话,有什么根据吗?《三国志》的许多记载,都有一些书面的根据,后来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的时候,还把他所舍弃掉的和一些可能没有见到的材料插入书中。隆中对话,却没有什么直接的史料。陈寿的根据,最可靠的那一部分,就是诸葛亮自己在《出师表》所说的:“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但这里并没有他们于草庐之中三次谈话的具体内容。陈寿本是蜀汉的官员,曾任卫将军主簿、东观秘书郎、观阁令史、散骑黄门侍郎等职。耳濡目染,有比较丰富的见闻,听到过当时的一些故实和传闻,也可能还阅读过蜀汉的官方文献,但这类官方文献是很少的,陈寿曾经批评过诸葛亮主治蜀国却不曾立史官,故《三国志·蜀书》最单薄。入晋以后,陈寿又当过著作郎、治书侍御史,陈寿48岁时,开始撰写《三国志》。此时距隆中对已经六七十年了。
刘备为什么要这么谦卑地请教诸葛亮?因为他有政治上称霸一方、一统天下的野心,但在军事实践上,常常是一败涂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连个根据地都没有,常常处于寄人(实际上是军阀、土皇帝)篱下的狼狈境地,动不动就被驱赶。刘备本来依附袁绍,官渡大战以后,袁绍失败了,他逃到荆州,投奔刘表。刘表拨给他一些人马,让他驻在新野(今河南新野县)练兵,随时随地都可能再次成为丧家之犬。但是刘备的野心并未稍改。他意识到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非得要有特殊的谋略、特殊的人才,才能化劣势为优势。
《隆中对》一上来就介绍诸葛亮的大志。没有这个,当然也能成文。直接写“刘备在荆州”,也有开门见山的好处。但是,在节选史书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这一段留下来呢?诸葛亮在这以前,一点政治军事上的事迹都没有,怎么可能一鸣惊人,一下子为刘备提出了这样一种战略,改变了刘备的命运,决定了三国鼎立的历史格局?这不是冷锅子里爆出来个热栗子吗?所以有了这一段,提供了诸葛亮的生活、精神、理想的背景。他本来就是胸怀大志,自比名相管仲、名将乐毅。一个才二十六七岁的书生,一般是不敢有这样的理想的。就是有这样的理想,人家也不会相信。天才诗人李白年轻的时候,也曾设想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只要把才华施展出来,就能当宰相。不但当时没有人相信,就是后来到了长安,和最高权力中心有了交往,还是没有人相信。诸葛亮在当时的地位比之李白当年的影响差得远了,他这样的理想,当然是没有人相信(“时人莫之许也”)。但是,这里强调的“时人”,值得推敲。“时人”的含义很丰富,一个是当时的人们,又隐含一般人的意味,“时”,是不是有时尚的联想义?韩愈《师说》:“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这里的“时”就多多少少包含着“时俗”的意思。时俗之人不信,可有人相信,一个是徐庶,一个是崔州平。这两个,是与“时人”相对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有一定名声的人。但是一般的人,没有意识到诸葛亮的大志。只有几个有特殊修养的精英人物,才知道他的价值了不得。这一段,大抵都是《三国志》的原文,但是有些不同,《三国志》的原文中有几句后来被司马光删了:
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
为了把古人的形象和我们的感觉经验距离缩短,先解释一下“身长八尺”,如果以为这个尺和今天的一样,那就二米七左右,比姚明还高了。实际上当时的尺大约等于今天的七寸。尽管如此,也有一米八四左右。这样的身材,有点不凡。原文说他“躬耕”,就是亲自耕种。我想他的出身是官宦世家,不可能靠种田为生。躬耕的深层意义可能是偶尔参加劳动,以农为乐,在仕途上没有多大追求,但是又好为《梁父吟》。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歌呢?司马光为什么要把它删节呢?《梁父吟》又称《梁甫吟》,梁甫,是泰山下的小山名。诗曰:
步出齐城(一作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一作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一作冢)?田疆古冶子(一作氏)。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这里有个典故,齐景公时期,有三个勇士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接。他们英勇善战,为景公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他们一个个相当狂妄,成为齐国的安全隐患。晏子就设计了一个陷阱,给他们三个人两个桃子,结果是“三士”争食“二桃”,死于论功。这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呢?大致可以说,不管武将多么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但是“一朝被谗”就死于非命。和这些号称“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的人物相比,国相晏婴是个著名的矮子,但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胜利了呢?因为有谋。这种“谋”,不是一般的谋略,并不一定是光明正大的,是和“谗言”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意味很是复杂。一方面胸怀大志,又对最高权力的阴险有着高度警惕。另一方面又对设计出这种谋略的国相(类似管仲、乐毅)有某种神往。诸葛亮的政治心态是复杂的,对政治权力斗争的黑暗和自己的才能持矛盾态度。读懂了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诸葛亮为什么要刘备三顾才出山。一顾不行吗?不行。两顾不行吗?不行,下不了决心。宁愿“苟全性命于乱世”,搞到政治谋略里去,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可能要掉脑袋。
虽然如此,但是施展才能的理想还是占了诸葛亮行动的主导方面。诚如裴松之在《三国志》诸葛亮的传后注解说:“夫其高吟俟时,情见乎言,志气所存,既已定于其始矣。”他一开始就有出仕之心了,后来他的政治和军事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既然这样,司马光为什么最后还是删去了《梁甫吟》?
这是由《资治通鉴》这部书的性质决定的。《资治通鉴》是一本给皇帝阅读的书。“资治”,就是为了给皇帝统治臣民提供参考谋略的。对于最高统治权术及其黑暗,不能有太严峻的怀疑和警惕。此外,如果诸葛亮把统治权术看得太清楚,出山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三顾茅庐,究竟为什么第一顾、第二顾没有成功,那是最高机密。为什么三顾就出山了?没有多少史料,还不如把他同意出山的难度降低。
这里还只是介绍诸葛亮,还没有写到刘备。
接着进入主题了,写到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很特别的是,诸葛亮一直没有出场。第一句:“刘备在荆州。”这句话写得很简洁,为什么在荆州?史书前文有交代,这里就不必多费篇幅。这是《资治通鉴》作为编年史交代“刘备”在荆州干什么,“访士于襄阳司马徽”。“访”在字典里是“拜访,造访”的意思。然而光是这样理解,是比较片面的。从上下文来看,不是一般的访问,而访求、求访,是广泛地、主动地咨询。这句话,是《三国志》里没有的。《三国志》的原文如下:
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本来有人推荐,诸葛亮完全可以出场了,但在《资治通鉴》中,又加上了一个司马徽(字德操)向刘备推荐诸葛亮。司马光的行文,比《三国志》略高一筹的地方,就在这里:
刘备在荆州,访士于襄阳司马徽。徽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
司马光是宋朝人,他怎么会比晋朝人陈寿有更多的史料?这个材料,是裴松之后来写到《三国志》注文里的,可能是陈寿没有看到,看到而没有采取的可能性比较小。《三国志》写徐庶一个人推荐了一下,刘备就三顾茅庐了。一个人推荐,一去就是三次,多少有点神秘。有了这条,其声名远播。而且两个人,都说他不是一般的人才,而是一条“伏龙”。反过来看,《三国志》里徐庶向刘备推荐诸葛亮,在什么地方?新野,在今天的河南省。为什么惜墨如金的史家,要特别点出新野呢?这是说诸葛亮名声实在太大了,在荆州,也就是湖北一带地方,他的名声就很大,到了河南也一样。刘备说,那就让他来罢,但是徐庶说此人“不可屈致”。刘备差一点犯错误,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诸葛亮的重要性,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可能是路途也有点遥远。他人在新野,而诸葛亮此时在隆中,他要跑到湖北襄阳去,起码也有三百里的距离。跑那么远见一个书生,这就怪不得“关张不悦”了。当然,也有人说,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躬耕于南阳”的“南阳”,应该就是湖北襄阳隆中所属。可是近来河南有关方面,力争南阳不在湖北,而在河南,这当然是有关旅游资源的争夺。不管是在湖北,还是在河南,诸葛亮不在新野,并和新野有很大的距离,是可以肯定的。忽略了这一点,就可能不理解,为什么刘备对司马徽那么主动拜访,而对于诸葛亮,就好像有点搭架子。这一点长期被人忽略,原因是被《三国演义》的“三顾茅庐”误导了。以为卧龙岗真的就在城外,早上赶去,诸葛还没有起身。不过,由于历史资料的阙如,今天很难想象刘备是怎么不顾鞍马劳顿,连续三次往返的。刘备的求贤若渴,倒是表现得相当真诚了。这样主动的三顾,规格很高,不是一般的人能够配得上的,也不是一般的权势者所能做得出的。就是当年,对这一点,有些人士也不太相信。裴松之为《三国志》作的注里,引用了当时的《魏略》:
刘备屯于樊城。是时曹公方定河北。亮知荆州次当受敌,而刘表性缓,不晓军事。亮乃北行见备。备与亮非旧,又以其年少,以诸生意待之。坐集既毕,众宾皆去,而亮独留。备亦不问其所欲言。备性好结毦,时适有人以牦牛尾与备者,备因手自结之。亮乃进曰:明将军当复有远志,但结毦而已邪?备知亮非常人也,乃投毦而言曰:“是何言与!我聊以忘忧耳。”
这就是说,不是刘备亲自去找诸葛亮,而是诸葛这主动送上门,刘备还不大理睬,只顾用牦牛尾巴编织一种手工艺品。这条史料,陈寿没有采用,原因应该是诸葛亮自己在前《出师表》说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这是写给刘备的儿子小皇帝刘禅看的,不可能是胡编。《魏略》中的史料,虽然不可靠,却反映了一种心理,刘备不可能大老远地去主动地拜访一个才二十六七岁,又没有什么建树的年轻人,要这样做一定得有理由。这可能也与《资治通鉴》这的性质有关系。人主不是那么随意的,同样,这也反映了臣下对君王重视人才的一种期待。
铺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才有可能让刘备采取果断措施,“因屏人曰”说明既是很机密的,又是很亲密的(当然,如果要抬杠的话,这样机密的对话,后来是谁传出来的?谁能对这个对话作旁证?)。不过从文章来说,隆中对答,开诚布公的全部氛围就此具备。接下来的刘备的语言,词语是很讲究的:先说“汉室倾颓,奸臣窃命”这当然是指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接下去是:
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
把自己说成“智术浅短”,这是很谦虚的,很有一点礼贤下士的风度。但如果光是看出了这一点,不算是看懂了刘备的真正的心思。就在这样卑谦的话语中,又流露出自命不凡。“孤”本来是古代王侯的自称,一般是“人君谦称”。《战国策·齐策》:“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穀。”表面上说自己德行不够,实质上是说自己天下第一。所以,当了皇帝才有正式称孤寡的资格。但在军阀混战期间,称霸一方的军阀,擅自称孤的也不少见,但那是大权在握,土皇帝做稳了的情况下,称孤才可能是名副其实。刘备此时还只是一个寄刘表篱下的县级武装部长。而且《三国志》里还说,刘表对刘备的政治野心,是有所怀疑的。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当着生人的面,在谦恭的言辞下面,把内心南面王的感觉流露了出来,这是说话说走了嘴,还是陈寿曾为蜀官,潜在的正统意识的流露,或者史家的春秋笔法?联系到一开头,称刘备为先主,而到了《资治通鉴》,则被司马光改为“刘备”,这是很值得钻研的。刘备此时的实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且几经失败。易中天在他的《品三国》中总结说,刘备“反复无常地投靠他人,五易其主,四失妻子”,手头只有两千上下人马,却要统一全中国。反差如此之大,应该说,有点可笑的。但是,读者没有可笑的荒谬感,原因在于他的用词,完全是一种委婉的修辞。他不说他要当皇帝,而是说“欲信大义于天下”。“信”同“申”,也就是申张大义,普及大义,让全国百姓都相信他,接受他的“大义”。至于什么是“义”,他没有说。“义”者,宜也,就是应该的。但是不同的人,曹操、孙权、刘备,对于应该和不应该,南辕北辙。不过这并不妨碍“义”“大义”成为各种互相矛盾的褒义的弹性包装。顾名思义,大义就是最高尚的义。事实上,就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也就是所谓王道。王道的特点,以德服人,以道德和感召力来服众,和运用武力争夺是对立的。最高的理想境界,是垂拱而治。而刘备所要做的本来就是用武力来争夺最高统治政权——当皇帝。这不是王道,而是霸道。但是,他不说以武力得天下,而说以仁义得天下。别人则是以武力、霸道争得帝位,就是不义。这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道理。诸葛亮这样一个有头脑的人,听到这里心领神会。这是汉语修辞中的官话套路,用美好的词语掩饰不美好的、至少是凶险的意图,明知语言与事实脱离,用学术语言来说,叫做能指与所指的错位游戏,双方心照不宣。
这样分析,并不是钻牛角尖,而是考虑到中国传统的史家笔法,秉笔直书,记言记事,不直接进行评价,但是在行文中隐含。这叫做“微言大义”“寓褒贬”。在这里,我不得不提醒一点,当前语文教学,讲究语感。但是,许多人只是口头上喊喊而已,到了具体语句,就落空了。充其量不过是现代汉语的语感,而阅读历史原文,仅有现代汉语的语感,可能变成语感的麻痹。我看过不少教参和教案,讲到刘备这一段开场白,仅满足于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刘备于是叫旁边的人避开,说:‘汉朝的天下崩溃,奸臣窃取了政权。我没有估量自己的德行,衡量自己的力量,想要在天下伸张大义,但是自己的智谋浅短、办法很少,终于因此失败,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但是我的志向还没有罢休,您说该采取怎样的计策呢?”从字面上看来,这样翻译,应该是符合原文的意旨。但是,读后是不是有一种大煞风景的感觉?
如果刘备自称“我“,还有什么刘氏正统的身价和礼贤下士的姿态?这就暴露出译者古代汉语语感的缺失。译者的语感,就是词汇的表层意义。也就是古代和现代汉语重合的那个部分。而语感之所以要“感”,首先,这只是表层的、显性的语义,是不用感就能明白的,但是语感往往不仅是显性,而且是在底层、隐性的。同一个词语,古代汉语的语义和现代汉语的语义,并不完全对等,对等的只是表层部分。如果只看到表层对等的部分,理解就可能貌合神离了。正是由于不对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古代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都免不了要发生意义的“水土流失”。而语感,就是对这种“水土流失”的感觉“还原”。再举一个例子,“汉室倾颓”,翻译成“汉朝的天下崩溃”。意思没有大错,但是大量的语感流失了。为什么叫做“汉室”呢?室和朝有什么区别?《易·系辞》上:“古人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古者宫室贵贱同称。”《尔雅》云:“宫谓之室,室谓之宫。”汉室就是汉宫,室还有家的意思。(杜甫《石壕吏》:“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汉室就是汉家。“家”是血统关系的单位。这个宫,这个家,是属于刘姓血统的。因而只有姓刘才是正统,别人都不配。所以,别看我目前蛰居一隅,但我有权自称“孤”。如说成“汉朝”,有朝堂、朝政的意思,那是皇帝和君臣对话的地方,没有血统的联系。如果以为“汉室倾颓”,等于“汉朝倾颓”,语感损失就太大了。汉朝是一个中性的词,什么人都可以说,刘备自己这样说,就没有血统、正统的优越性了。
语感的“感”,不是表面上的概念化的意义,而是那些隐秘的含量。那些潜在量,是很丰富的,又是不很明确的,所以要潜入表面的概念,去领悟,去感受。如果满足于表面上概念化的意义,就不需要感了。
接下去,诸葛亮说话了,这是《隆中对》的主要内容。
要注意的是这里用的是诸葛亮的视野。在这以前,司马徽就说过,诸葛亮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和一般“儒生俗士”的不识时务不同,他是识时务的俊杰。如果从现代汉语语感上去理解“识时务”,是有点贬义的。有点不讲道义和原则,只看实力,见风使舵的意思,但在古代汉语中,是褒义的,因为和俊杰联系在一起。这句话很有名,后来广泛流行,成为常用语。要理解“识时务”,有两种办法,一是从字面上去钻研。“时务”,就是当时的事务,这里指的是政治军事事务。但什么叫做“识”?现代汉语是认识的意思,这里的“认识”,需要从上下文中体悟的。这是比较深刻的见识,不但深刻,而且与众不同,在众人昏昏,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为现成观念所拘之时,能够清醒地保持自己的见地。
陈寿表现诸葛亮的“识时务”,“识”在哪里呢?先看他对形势的分析。刘备的来意很明确,提出汉室倾颓问题,他所说的大义,是针对“窃命”的“奸臣”,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要知道刘备是要铲除曹操的,当然铲除了曹操以后,其他实力强大的人士,如孙权等也在扫除之列。只有把他们统统收拾干净,自己才有可能统治天下。而现实是,刘备刚刚从曹操那里溜出来,曹操的优势人马快要打上门来了。刘备满脑子就是这样一个大敌。只要把他灭了,大义就没有问题了。但是,诸葛亮却迎头给了一下棒喝。曹操不能碰,他拥百万之众,这是军事优势,而且“挟天子而令诸侯”,有政治优势。“挟”就是挟持,和劫持人质差不多,打着王朝合法性的正统旗号。阁下这么一点力量,是没有办法和他较量的。另外,刘备没有来得及考虑的是孙权,因为还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他一直在中原打仗,在逐鹿中原的垓心,眼光没有注意到盘踞江东的孙权,这是由刘备的处境决定的。他一直在被动应付,因而,把被动的局部当成了全局。诸葛亮和他最大的区别,就是对全局了如指掌。他指出,孙权这个人也不能碰,他的政权已历三世,树大根深。而且他的地盘地形很是险要,人才众多。不但不能有什么图谋,而且要和他相互援助(“为援”),结成统一战线,对抗曹操。
这是暂时图生存的必要。而最终要申张大义就要有自己的力量,就得有自己的地盘。要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是根据地,不要啃硬骨头,就要往软处想,哪里是软骨头呢?这恰恰是刘备思想的空白。诸葛亮提出两个地方是可以成为根据地的。一个是就在眼前,荆州的领导人刘表是软弱的;一个远在四川,不在中原政权逐鹿的中心,那里是军事和政治角力的空白地带。
这就叫做“识时务”,这种识时务,把力量对比看得很清楚,把宏观的强势和弱势,用逻辑的对比加以突出。这种高瞻远瞩的政治视野,把刘备从纠缠眼前的生死存亡中解放出来。这么说来,在《隆中对》中,诸葛亮的宏观眼光令人惊叹。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在文献基础上的实录,而是陈寿自己想象、概括出来的。因为当时是诸葛亮与刘备密谈,这些话,完全是陈寿对诸葛亮后来事业的总结。也就是说,所有这些语言,与其说是诸葛亮的,不如说是陈寿的。也就是钱锺书所说的“代言”,或者“拟言”。钱锺书对六经的文学性质说得很彻底,无异于提出了“六经皆诗”的命题:“与其曰:古诗即史,毋宁曰:古史即诗。”这就是说,从文体功能来说,是历史的纪实,然而从作者情志的表现来说,却无不具有审美价值。钱锺书以《左传》为例,还指出“史蕴、诗心、文心”,特别指出:“史家追述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人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
钱锺书强调的是古代史家虽然标榜记事、记言的实录精神,但是事实上,记言并非亲历,且大多并无文献根据,其为“代言”“拟言”者比比皆是。就是在这种“代言”“拟言”中,情志渗入到史笔中,造成历史性与文学性互渗,实用理性与审美情感交融是必然的。陈寿让诸葛亮这样分析荆州: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
陈寿对诸葛亮的想象,在文学方面同样精彩绝伦。诸葛亮漂亮的话语,显然是文学的想象多于史家的“实录”,把当时的情境和日后几十年的政治军事实践,总结在这样简短的话语中,需要何等的笔力。陈寿虚构的诸葛亮的语言,哪里像是即兴交谈的口语,通篇出口成章,情志交融,一气呵成,显然是后来精心修改的。不过几百字,勾画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在谈笑间让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刘备如梦方醒,醍醐灌顶,甚至还带出了这样的心理效果:把自己生死与共的肝胆兄弟关羽和张飞都冷落了。
魏晋散文以气为主,建安风骨朴实无华,然而,陈寿却文采结合情采,站在地理的制高点上,雄视八方,海内风云尽收眼底。不但在当时的散文中难得一见,就是在诗歌中也是稀罕的。更难得的是,在骈体文尚未成为主流话语的时候,居然骈句与散句结合,达到骈散自如的境地,显然是事后深思熟虑,精心推敲,才能把史家散文的文学性发挥到时代的前沿。以这种高瞻远瞩、视通万里的气势和骈句的排比,陈寿让诸葛亮表述这种以局部统摄全国的策略。四个排比句,每句中间都有一个动词(“据”“尽”“连”“通”),本来意思是一样的,说是就是便于联系,取其便利,但用词不能相同,要有变化,同中求异,成为序记性散文的经典模式,为后世经典散文所追。如《滕王阁序》: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王勃几乎亦步亦趋地追随陈寿的风格,以一地之微,总领东南西北,雄视九州。以天地配比三江五湖,甚至连骈句和动词对称(“襟”“带”“控”“引”)也不避其似。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在骈散结合的句法上则更是一脉相承。在骈体文尚未充分成熟之时,都属于用一类动词,关联起局部和全局的修辞手法,这完全是陈寿的文学创造。
这还只是矛盾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其主不能守”,诸葛亮轻松地把刘备的思路拓开:这是老天爷送给你的根据地啊。从这里,就可以“西通巴蜀”。而巴蜀那里的当权派则更差,诸葛亮用了“暗弱”两个字来形容。既愚昧,又软弱,要得到这样的地盘并不太难。诸葛亮为刘备设计的战略是:
根据地:“跨有荆益,保其岩阻”,把这两个地方作为根据地,利用其险要地形,以保全自己的实力。
外交政策:和后方的少数民族和好,巩固后方,和孙权组成统一战线对抗强大的曹操。这么复杂的问题,只用了两个对仗短句:“抚和戎越,结好孙权”,充分表现了对仗句的概括力。
内政方针:“内修政治,外观时变”,又是两个对仗的短句。
文章题目是极大的,形势是很复杂的,而诸葛亮的逻辑层次一共有以下几个:第一,硬骨头不要啃,曹操和孙权都是强大的,一个不可争锋,一个只能联合。第二,要找个根据地,软骨头赶快吃,头一块是荆州,牵动全国,很容易得手。第二块是益州,那里更软,而且是个注意力的空白。第三,有了根据地,要巩固后方,减少敌人。第四,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自己要争气,让自己基础力量巩固起来。最后的结论是:
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诸葛亮在这里的话语和刘备有相同之处(“汉室”),也有根本的不同。刘备说他“欲申大义于天下”,那是开头的官样文章,用王道包装霸道,到了这个时候,诸葛亮觉得不用躲躲闪闪了,干脆就是“霸业可成”。诸葛亮敢于用“霸业”(暴力夺取政权)这两个字,充分说明了两个人已经换了一套话语,至于“情好日密”到刘备的老哥儿们关羽和张飞的不悦,不过是二人心心相印的一种效果罢了。
文章的立意在于身居隆中,地处偏僻,名不见经传,26岁的小青年,未出茅庐,天下三分,尽在指顾之间。二百多字,如此简洁,又如此深邃,这是中国史家笔法的精粹,也是中国文学语言的神品。
当然,这是《资治通鉴》的文本,《三国志》中,诸葛亮的话还不仅限于对于现状的分析,他还有对未来的畅想: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历史证明孔明的这些话还是太乐观,对自己的才能太自信了。从史学来说,这是诸葛亮的不足。陈寿在《三国志·诸葛氏集》的序言中,对他在大权在握,宏图大展之际,作出这样的总结:“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他担忧自己不在之日,没有人能完成统一中原的大业。于是屡屡用兵,但是鲜有建树。这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关羽破坏了他的和孙权结成统一战线的路线,其二就是他自己的才能毕竟有限。陈寿在《三国志·诸葛氏集》中说他“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说白了,就是他是个行政天才,只是不大会打仗。《三国演义》写他六出祁山,九伐中原,劳师动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故杜甫说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诸葛亮以为只要派一上将和刘备一起出征就能轻易取得胜利,是自信得有点天真了。从文学上说,这是很生动的一笔,正表现了这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多多少少有点浪漫,举蜀国之兵不出二十万,且兵分两路,击魏之强实在是有点天真的空想。可是从史学来看,毕竟为后来的实践所证伪,这种不切实际的空谈,司马光是不可能赞赏的,所以在《资治通鉴》写到这一段时删节了。兵家之大忌,而陈寿明明经历了诸葛亮此计之败却秉笔直书,是不是有春秋笔法褒贬寓于叙述之中,读者审思的空间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