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是一篇奇文,奇在它本是散文,其稿本也只是个草稿,尚未正式誉清,颇有错字和涂改,然而全篇挥洒自如,收放有度,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它本是当时一群名贵人士(如谢安、孙绰、王羲之及其亲属王徽之、王玄之等人)聚会所作三十余首诗歌的序言,其目的本是引导阅读诗歌的兴趣。然而那些诗歌没有得到后世读者的青睐,这篇序言却成为中国古代散文的经典。
究其原因似乎又不太奇。那些诗歌与序言相比,无论是艺术思想上,还是文体驾驭上,可以说有天壤之别。不要说别人的,就是王羲之自己的《兰亭诗》和这篇序言相比,也不在一个档次上。如“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只是当时五言写景诗程式化的对仗;又如“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为诗经式的单调节奏,以“和气载柔”写暮春,缺乏感性,失之抽象,诗中用了《论语》中孔子和他学生的对话典故(“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情绪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归结到哲理(“异世同流”)上去。总体说来,诗的情绪和语言都比较局促,而《兰亭集序》则显得大度雍容。
序文的表层是对景观的描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似乎并无惊人之语。“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概括的叙述,不带有精致细节的描绘。《兰亭集》另有孙绰写的“后序”,其对景观的描绘有:“高岭千寻,长湖万顷。”二者相比,王羲之似乎并不以文采取胜。从“千寻”“万顷”,可以看出孙绰是比较夸张的。其实,兰亭周遭并不存在千寻的高岭,也没有什么万顷的长湖。这说明孙绰的描绘不但刻意作语言的夸张,而且追求情绪上的激化。王羲之的情绪却是节制的,文字比较朴质,不过是“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而已。说明王羲之的情绪不是激情,而是相当婉约的温情。这种高雅的风格,孤立地看,可能不容易感悟,但与同类的文章相比,就不难感知其潇洒了。
这种文化名人观景、饮酒、吟咏的聚会,早在这半个世纪之前就有了记录。石崇有名文《金谷诗序》述其事,极写“娱目欢心”之情:“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欢目娱心之物备矣。”石崇是当时顶级的大富豪,他的抒情首先集中在物之齐备上,其次是隆重、盛大的音乐:“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而王羲之则不取石崇这种盛大的排场,亦不夸耀物品之齐备。孙绰所写的“长湖万顷”,到了他笔下不过是一湾“曲水”,诸人只是随意“列坐”,将酒杯放在曲水中,流至则饮酒赋诗,被他简洁地概括为“一觞一咏”。他所追求的是情调自如,自在从容。“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说明对石崇那种盛大的乐队,王羲之有点不屑,特别点出只要能“畅叙幽情”就行。“情”的特点是“幽”,不在乎外在场景的宏大,也不在乎内在情绪的强烈,而是深邃的、自如的雅致。故饮酒轮替而从容不迫,为诗畅叙而不张扬。王羲之和石崇、孙绰虽同为贵族,但不同于石崇的富丽,亦不同于孙绰的夸张,而是以文士的庸雍,显示出一种潇洒的风度。
石崇的语言格调虽然不尽高雅,但是他赏景、饮酒、为诗的“诗会”却留下了佳话,成为后世追随的模式。同时,他的诗序多多少少也有些深思,那就是在欢乐无极的盛会中,也会“感生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这种欢乐与悲惧的矛盾,为后世此类诗序奠定了母题的基础,即使是王羲之也不能不说是受到这个母题的影响。
但是,王羲之的“幽情”远远超出了石崇,显示了更为深邃的矛盾。
矛盾的一方面是“信可乐也”,觉得实在是太幸福了。这个“乐”的特点,就在于“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就是让感官最大限度地(“极”)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如果光是这样,和石崇的“昼夜游宴”的感官享乐差别不大。王羲之的“乐”,还来自“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物品的种类与石崇的食物之毕备相比,显得相形见绌。然而从无生命的宏伟的“宇宙”空间,到有生命的万物“品类”,无不尽收眼底,精神空间显然比之石崇的广阔得多。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乐”,不限于此时此地,乐到忘却时间的流逝,“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这种“乐”,一不来自物质,二不来自音乐,而是来自对人生命的宏观(“俯仰一世”)体悟。这里蕴含着对不同个性的包容,不管是晤言一室、心领神会的,还是放浪形骸、超越礼法的,虽然所追求的和所回避的各不相同,但都可能欣然相与达到“快然自足”的境界。
“信可乐也”“快然自足”是意脉的第一个环节。
矛盾的另一方面则是,这一切都不永恒,“暂得于己”,欢乐只能是暂短的,“情随事迁”是免不了的。往昔的快乐,很快就过去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这一去不复返的,还不仅仅是眼下聚会的欢乐,而且是生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就不能使“极视听”之“乐”转化为“岂不痛哉”了。
“终期于尽”“岂不痛哉”是意脉的第二个环节。
两点节点对立而统一,交织着乐与痛、生与死的矛盾。王羲之面对这个矛盾,不像石崇那样以一句“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轻轻带过,也不像孙绰在《后序》里那样,感慨“乐与时去,悲亦系之”。他觉得庄子把生与死看得没有区别,把生命长短当成一回事,一味达观(“齐以达观”),是虚诞而妄惘的(“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他显然是一个执着于现实的人,不想回避生与死的矛盾。这个矛盾,他站在时间的高度来俯视。在他涉猎先贤的诗文时,时时感到“兴感之由,若合一契”,在生命的欢乐和悲痛上所见略同。这是不可逃避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很理性的,但是从情感上,却又不能不“临文嗟悼”,也就是不能不有所伤感,不能不在自己的文章中“喻之于怀”。这个“怀”的内涵,这种“嗟悼”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在这里好像有意含混。但是,站在时间的制高点上,他却作出更深入的概括:“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生命是欢乐成为“陈迹”,不管古人今人还是后人,凡是人都逃不脱的大限。但是,王羲之并不因为理性上意识到这种必然而冷峻,作为艺术家,他还是发出了“悲夫”的慨叹。
到此,审美意脉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但文章却并没有结束。他还要在思想上正面作出总结,正是因为意识到这样的大限,才把这次诗会的作品结集起来(“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目的倒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为了今日,而是为了未来,为了“后之览者”。他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命运肯定是不同的(“世殊事异”),但是对于生命欢乐和大限的感受却是一样的(“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当他们读到我(们)的文章时“亦将有感于斯文”,这也就是王羲之文章中揭示的生命之乐与悲的矛盾。不能用庄子的“齐生死”“同彭殇”来消解,但是可以让他们也体悟到我所体悟到的矛盾是永恒的。这就是文章的主题了。王羲之的诚实之处,也就是他的深刻之处。
这是文章的第三个层次,是意脉的高潮。其特点既有哲理性的概括,又有情感的抒发,可谓情理交融。但是,王羲之对哲理并不言明,对情感也只是点到为止,理性显然节制着情感。后世读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感些什么呢?似乎并不是感慨万千,而是他自己所说的“感慨系之”而已。情感很收敛,哲理也很含蓄,情与理的矛盾,并不冲突,而是相得益彰地和谐。
情志和谐决定了王羲之的语言风格,开头叙聚会之由来,几近轻描淡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交代时间,“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说明地点,“修禊事也”点出目的。简洁到连什么人来聚会都省略了。本来聚会人员是很值得夸耀一番的,在石崇的《金谷诗序》中,说到自己是“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参与聚会的还有“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到了文章最后,不但把主要人物的头衔罗列一番,而且还说明罗列的目的,因为“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好像有了这些显赫的官衔,才有传诸后世的价值似的。按照这种模式,王羲之本来可以交代一下,自己也是“江州刺史,右军将军”,参与聚会的还有“官太保都督,封庐陵郡公”谢安这样的大人物,而谢万则是“历吏部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散骑常侍”。其他人等,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在王羲之看来,不但官衔不重要,连人物的名字也都可以省略。从这里可以看出,文风的简洁联系着品味的高雅。
文章的好处,还在于不取赋体,以参差的叙述为主,用词质而不华,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词质而意文,以情胜于文。于叙述中间以局部对仗:“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则是句间与句内的双重对仗。骈散交织,文质彬彬,然华而不丽,华朴互补。其抒情语言,亦简约质直,如“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在可以抒情的地方,多用叙述语气:“感慨系之”“以之兴怀”,没有渲染,没有形容。到了“临文嗟悼”,唯一的感叹句只有两个字“悲夫”,就戛然而止了。这本是意脉的关键,如果用对仗句来渲染也不为过,但是却用了散句“不能喻之于怀”。这种从容的风格,孤立起来不容易看出,用李白后来同样性质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来比较一下,其特点就昭然了。李白文章,基本上都是骈文的对仗句: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除了散文必要的语气词(“夫”“者”“也”等),和叙事不可缺的递进和转折性连接词(“而”“况”),全文几乎都是赋体的对仗句式。对仗句式往往是平行的,这里连“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的因果句式,都是严密对仗的,不但实词(“佳作”“雅怀”)和虚词(“不”“何”)都是对称的,而且连平仄都是基本相对的。与李白的激昂的情采和华赡的文采相比,王羲之文风的朴而不华,理性对情绪的从容的节制中,更能显示出他心态的庸雍和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