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上):雄辩的分析和片面的结论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3 09:50

《过秦论》(上)是一篇奇文。第一,它作为一篇经典论文,把秦的灭亡原因仅仅归结为“仁义不施”。实际上,论定秦是亡于法家的严刑峻法,不仅在后世,在当时也是颇有争议的。有学者指出秦之国祚短促,所施行的许多政策恰恰是法家所否定的,如《韩非子》中的《亡征》有一百多种,秦始皇就占好多条。如秦始皇过于勤政,也就是过于集权,正是法家所反对的。秦究竟是亡于法家,还是没有彻底遵循法家,至今在学术上还存在争辩。比较折中的看法是,秦亡是内外多种原因造成的,不能简单地认定为违反儒家的仁政原则。《过秦论》的论点,无疑有片面性。但其作为文论却具有超越历史的价值,至今仍然是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

《过秦论》(上):雄辩的分析和片面的结论

第二,作为论文,其论述逻辑却存在着明显的漏洞。文章题旨是总结秦从崛起到灭亡的原因,结论是秦亡的原因为“仁义不施”,亡在为政之暴。从逻辑上讲,秦兴起乃至统一全国,应该是为政之仁。但是,整篇文章论述秦之兴,连仁政的边都沾不上。

题目是“过秦”,但是文章主要部分,却并不是从秦之“过”着眼,而是以秦之兴为文脉,系统分析秦自孝公至始皇逐渐强大的原因:第一,“据崤函之固”,就是地形易守而难攻。虽然只是区区一隅,但也是稳固的根据地。第二,“窥周室”,就是有政治上统一全国的雄心。几代接班人均苦心经营,在军事上积极主动,不断取得胜利,地盘空前扩张。第三,在内政上“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在生产上和军工上进行了种种改革。第四,在外交上实行了连横政策,对诸侯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西河之外”的土地。从这里可以看出,根本没有提到仁政。相反,商鞅变法所用的恰恰是严刑峻法。而文中所提及的六国著名的四公子,却不乏儒家提倡的仁政色彩:“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文章还正面写到秦国和六国的战争“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这哪里有什么仁政的影子?

虽然如此,文章仍然是经典,读者很少感到疏漏,无不享受着作者高瞻远瞩、气势如虹的雄辩感。

这首先得力于语言强大的概括力和渲染力。这里的概括没有采用直接归纳式,而是和矛盾的揭示结合在一起,在对立面的分析中,揭示其转化的条件,这看起来不但全面,而且给人以深邃之感。文章一开头:“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这几句中就透露出矛盾:一方面说是地形有利,但是比之楚国、齐国,地盘不是很大。另一方面,则是政治上有很大的野心,这里用了一个“窥”字。中国诗歌讲究诗眼,要读出文章的好处来,也要讲究字眼。“窥”就是一个精粹的字眼,在这里以暗喻的形式,构成了以小窥大的形象,无疑是精炼之至。这个“窥”的内涵,对秦之崛起有重大意义,因而接下来用了三重对仗性排比句来渲染:

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

这种渲染显然带着汉朝正统赋体的风貌,但不像汉赋(尤其是官方大赋)一味作景观的、平面的、静态的铺排,那样有碍于对思想的阐释,这里的渲染是用来发表议论的。汉赋铺排繁复,叠床架屋,若不知节制,就会流于空疏,贾谊则对赋体句式节制使用,间之以散句贯穿之。这里三个四言短句就极其精炼,从句子间的关系说,虽然是一个意思三重反复,却显得很有情采和文采。原因是思想有力度,故亦不乏智采。作者在宏大的视野中概括着矛盾的各个方面:首先,空间从有限(崤函、雍州之地)到无限(宇内、八荒、四海)。其次,在语言上,对无限的空间以三个同义所指(席卷、包举、囊括)统一起来。接着从时间上概括:三代君王的业绩,从公元前337年到前251年,八十多年,仅以一言以概之。至于“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从空间上说,东南西北地盘全面扩张,可只用了四个动词(取、举、割、收),同义所指,对称句法,使结构有机紧密。

接下来文脉就深化了。邦国的崛起,光有三代君王的雄心,还只是主观愿望。客观的根源,还在于内政的改革和外交上的策略。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内政的改革,本来是很复杂的历史过程,文章只用了十一个字“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交上连衡路线也经历长期曲折斗争,也只用了“连衡而斗诸侯”六个字。特别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外交上的纵横捭阖,横则秦帝、纵则楚王的搏斗,上百年的血腥战争,地居僻远的秦国扩张到黄河以西,仅用“拱手”两个字总结,似乎没有动手,没有流血就扩张了土地。话说得这样轻松,既体现了语言的高度概括力,更是夸张了胜利的唾手可得。其实,贾谊的说法并不符合史实,据《史记·六国年表》,迻录秦与多国联军作战情况如下:

前318年,五国共击秦,不胜而退

前317年,秦与韩赵魏战,斩首八万

前298年,齐韩魏共击秦于函谷

前296年,齐韩魏共击秦,秦予韩武遂(按:地名)

前293年,韩魏战秦于伊阙,白起斩首二十四万

前284年,秦与韩魏燕赵共击齐,破之

前256年,韩魏楚救赵新中,秦兵罢

前255年,秦灭周

前247年,魏无忌率五国兵败秦军河外

前241年,五国共击秦,拔魏朝歌

可是贾谊却将之说成不战而胜的压倒性胜利,对方“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贾谊把多次复杂的战争,概括为一举成功,目的就是构成一种戏剧性转折,构成文章的气势。雄视时间之长,俯视空间之广,动词之精,排句之华,散体与赋体开合自如,这就构成了文章宏大气势、词茂而思精的风格。

《过秦论》(上):雄辩的分析和片面的结论

文章至此,虽然气魄宏大,但所驾驭的矛盾还只限于秦国方面。就当时秦与六国(实际上是九国)相对的局面来说,以上所述的矛盾还不够全面。作为论述深化的方法,就是从反面揭示矛盾来达到论述的全面性。对于不利自己论点的因素不但不回避,而且加以强调,再使之转化为有利于自己论点。在辩证术中,叫做主动树立对立面。

接下去是文章的第三个层次,突出了一个强大的对立面。讲敌方的状况(“诸侯会盟而谋弱秦”),夸张其优势。第一,论土地“十倍于秦”;第二,论军队“百万之众”;第三,实行了针锋相对的“合从缔交”联合抵抗的政策;第四,不惜重金罗致贤才,最著名的是孟尝、平原、春申、信陵“四公子”;第五,以乐毅为代表的政治家“通其意”,以孙膑为代表的军事家“制其兵”,联盟攻秦。大笔浓墨,显示出不论是人才上,还是军事上,九国的优势和秦人的劣势对比十分明显,似乎战端一开,则秦国必败无疑。

从议论文的写作来说,对立面树立得越强大,化解的难度就越大,但是化解如能成功,就越是显得雄辩。

在九国来犯的严重威胁下,秦人并不抵抗,反而“开关延敌”,是不是设有埋伏、诱敌深入呢?不是。战争没有打起来,“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不费一枪一弹,对方就失败了。不战而屈人之兵,九国“争割地而赂秦”。不但如此,而且是势如破竹,“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文章采用的是矛盾对比强化的模式,第一,不是一般的对比模式(一国与九国),第二,把矛盾推向极端的对比(军事、国土、人才)。强化矛盾双方的力量对比强弱悬殊,但是,斗争的结果却是力量对比的倒转。悬殊对比走向反面的结果乃是另一极端,极强转化为极弱。

这种强大的对立面转化,是一种戏剧性的转化。贾谊的气魄就在树立强大的对立面,展示戏剧性的转化,使得文章本来宏大的视野,又带上了雄辩的风格。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强弱转化的原因乃是九国表面上组成了统一战线,但是并不团结,各怀鬼胎,不能统一进攻,不敢与秦国为敌。秦国在外交上实行连横政策,各个击破,于是力量悬殊的对比发生了转化,才导致曾经的强者崩溃,弱者凯旋。文章为什么省略了“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的原因呢?就是为了直截了当地把强败弱胜的结果摆在读者面前,突出转化的戏剧性,增加文章的雄辩气势。

文章做到这里,蓄势已成,意脉面临转折需要一个总结。承上之处用了一句话“奋六世之余烈”,简洁利落。之后加上了强化的赋体色彩:“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用了四个赋体的排比句。及至说到边疆的开拓,则以散体为主:“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最后又以赋体作结:“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从行文上说,“牧马”“弯弓”两个意象显得精炼而生动,作者的笔锋游刃有余,开合自如。

《过秦论》(上):雄辩的分析和片面的结论

接下去,文章的意脉高昂起来,开始了转化。这个层次和前面略有不同,有点史家笔法,寓褒贬于叙述之中。第一是“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第二是“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第三是“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从思想统一到强将利兵,层层强化,霸主集权,累进式递增,基业本该万无一失。但所有这一切都暗含着反讽,所用语言从明显的“废先王之道”,到含蓄的“以愚黔首”“弱天下之民”,甚至还有形褒实贬的“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为接踵而来最大的戏剧性转化蓄势。远比前朝五代强大的秦国竟然灭亡了,而且是灭亡于草根百姓、甚至罪犯之手:“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这是文章意脉转折的关键,也是文章结构的核心——强者灭于弱者,贵者亡于贱者。而这些人“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这样的戏剧性转化相当惊人,才者弱于不才者,智者亚于不智者,富者困于贫者,良将败于疲卒。作者又一次用了赋体来对比渲染。结果已经有了,但转化的条件是什么呢?作者在这里暂且不表,而是笔锋一转又强化了对比:人才上比不上九国之君,武器上不过是些农具比不上正规军队的“钩戟长铩”,行军用兵之道不及此前败于秦的军事家。这还不算,又从秦国人兴(“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到灭(“七庙隳,身死人手”)的历史作对比的总结,为最后得出结论准备更雄辩的基础。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为了得出这个“仁义不施,攻守势异”的结论,之前的所有戏剧性转折,显然是为了从形式上取得更雄辩的效果。为了这种戏剧性,作者对历史作了省略。对于不可一世的秦国灭亡的直接原因,仅仅归结为陈涉一人之力(“一夫作难而七庙隳”),显然并不全面。与陈涉同年起义的至少还有刘邦、项羽。在陈涉称王的同年,六国贵族也纷纷起事。武信君称赵王,田儋称齐王,韩广称燕王,群雄并起,并非仅仅是草民,故《项羽本纪》后的“赞”总结:“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陈涉后来屡屡被秦将章邯所败,最后被他自己的御手杀害。真正把秦都攻克的是项羽,而统一全国的是刘邦。为了突出极弱战胜极强的戏剧性,展示出雄辩的气势,作者很有气魄地把这些史实都省略了。

从文章内容上来看,作者的结论“仁政不施,攻守异势”并不全面。仁政施,则攻成;不施,则守败。纵观全文,作者所概括秦国的攻成与仁政无关,而守败,则与暴政有关。在这一点上,《过秦论》(中),倒是有比较中肯的观念:“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意思是,夺取天下和治理天下,规律是不一样的。可惜的是,就是在《过秦论》(中)中,也没有作充分的矛盾分析,作雄辩的展开,只是单方面宣称如果施仁政,则不至于灭亡。文章在内涵上,也许对《过秦论》(上)有所补充,但是在概括力和雄辩性上,则大为逊色。

思想上的局限,不是贾谊个人的,追求仁政理想的汉初儒生群体均有此局限。但从文章写作的立意、气魄以及雄辩的风格来说,则无疑是贾谊不朽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