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任何一篇文章都要抓住特点,抓不住特点,就可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对文章涵义的理解南辕北辙。对于《邹忌讽齐王纳谏》,有一篇赏析文章这样说:“本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叙事过程中,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安排、素材的选择、文字的表达诸方面,动用了不少文学创作的手法……邹忌是文中着力刻画的人物,作者通过人物的外貌、言行的细致描写,为读者塑造了一位容貌昳丽、有自知之明、善于思考、足智多谋、娴于辞令的谋臣形象。”这些话有点文不对题。《战国策》从本质上来说是历史性的记述,不是文学作品,其任务并不是刻画人物形象。
就本文来说,主旨是说理的,为了把抽象的道理说得生动感性,才讲了故事。故事重在情节因果逻辑的合理,讲究人物服从情节,并不像小说那样,把人物的个性放在纲领性的位置上。过分注重人物刻画,会妨碍历史的严肃性。赏析文章的作者抓不住特点,就不能不削足适履地说:“文章的首句‘邹忌修八尺有余,身体(按:当作形貌)昳丽’只十一字,就把邹忌身材、容貌、风度勾画出来。”这就是武断了。这十一个字的确很简洁,却也只能说明邹忌个子高,人长得挺漂亮。他的容貌怎么个昳丽法,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姿态、言谈等,并没有刻画,作者在意的只是这个事实引发了邹忌对自己形貌的评论,触发了他的思考。这就是故事叙述的原则,凡是引出后来结果与情节发展的,就叙述;与后来发展没有关系或关系不大的,都在省略之列。因为故事的任务是说明道理,道理是抽象的,完成了对抽象道理的阐释,就完成了最高任务。人物刻画是感性的、形象的,抽象的道理与感性形象是有矛盾的,把力气花在说明本文如何成功地刻画人物上,只能说明赏析文章的作者没有弄清楚,刻画人物不是历史的事,而是小说或者叙事散文的事。
本文的特点在于说理的独特性,说理的主要观念是从故事中萌芽的。从故事中生发出来道理来,是有一定难度的,难就难在故事是具体的、个别的,而道理是抽象的、普遍的。从具体的故事中,得出普遍的道理来,就得有一种抽象的功夫。这种抽象与一般学习理论不同,一般书本上的理论是现成的,我们只要去理解,再用自己的感性经验去体悟、去印证就行了。而从故事抽象,则是直接从具体的、特殊的事实,概括出普遍的、一般的道理来,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邹忌的直接抽象,大约经历了这样几个步骤:
邹忌发现三个不同的人对自己评价相仿,却同样不符合事实。这从思维方法来说,是异中求同。这是抽象思维的一般原则,异是具体的,而同则是普遍的。
有了这样一点,还不够深刻。为什么他们说的话不符合事实,为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抽象深化的方法之一,就是因果分析。出发点多少有些差异,但心理上“私我”“畏我”“有求于我”,都是有意讨好。既然有意讨好,就注定要歪曲真相。这可以说是从个别现象看到普遍性的内在联系。但这种普遍性不过是在家庭和个人之间,范围还不够大。能不能把普遍性扩大一些?越是扩大普遍性的范围就越是深刻。
接着邹忌就把普遍扩大到国家大事上去:“私我”“畏我”“有求于我”的情况,对于国家大事来说,也是一样。这个层次是个大飞跃,是文章主题形成的关键。这个飞跃之所以很自然,原因是这里用了类比的思维形式。类比普遍运用于先秦诸子和策士的言谈中,在中国古代的理论文章中,几乎成了传统的法门。本文用说故事的方法来形成观点然后再加以类比,扩而大之。之后又花了一定的篇幅,进一步上升为政策,广泛推行,齐国因而大治。这就是说,邹忌的思想力量,不仅在于文章的顺理成章,而且在于政策在实践中,产生了重大成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篇文章既是一篇说理的文章,又是宣扬策士功绩的文章。强调表现了他们的胜利,完全是由于善言来说服国王。
当然,从政治改革的角度来看,这不但夸张,而且是片面的。一个国家的改革,应该是系统的,从政治到军事,从经济到文化。任何一个方面的缺失,都可能导致失败。想要成功,需要系统中每个因素的协同。把国家的兴旺完全归结为奖励批评,从理论上来说,可能是比较肤浅的、天真的,但也反映了作者神往策士传奇式的口才。从作者的主观情感来说,和文学性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