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演习部·教白第四·高低抑扬原文
闲情偶寄·演习部·教白第四·高低抑扬
清·许浑
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请以寻常讲话喻之。明理人讲话,一句可当十句;不明理人讲话,十句抵不过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宾白虽系编就之言,说之不得法,其不中肯綮等也。犹之倩人传语,教之使说,亦与念白相同,善传者以之成事,不善传者以之偾事,即此理也。此理甚难亦甚易,得其孔窍则易,不得孔窍则难。此等孔窍,天下人不知,予独知之。天下人即能知之,不能言之,而予复能言之,请揭出以示歌者。
白有高低抑扬,何者当高而扬?何者当低而抑?曰: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遇正字,必声高而气长;若遇衬字,则声低气短而疾忙带过,此分别主客之法也。说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衬字,其理同,则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扬,客低面抑,此至当不易之理,即最简极便之法也。凡人说话,其理亦然。譬如呼人取茶取酒,其声云:“取茶来!取酒来!”此二句既为茶酒而发,则“茶”“酒”二字为正字,其声必高而长,“取”字“来”字为衬字,其音必低而短。再取旧曲中宾白一段论之。《琵琶·分别》白云:“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前二句是客,宜略轻而稍快,后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迟。“功名”“甘旨”二句亦然,此句中之主客也。“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较之“两月夫妻”“八旬父母”虽非衬字,却与衬字相同,其为轻快,又当稍别。至于“夫妻”“父母”之上二“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
常见不解事梨园,每于四六句中之“之”字,与上下正文同其轻重疾徐,是谓菽麦不辨,尚可谓之能说白乎?此等皆言宾白,盖场上所说之话也。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长篇大幅叙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错,缓急得宜,切勿作一片高声,或一派细语,俗言“水平调”是也。上场诗四句之中,三句皆高而缓,一名宜低而快。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而缓,较首二句更宜倍之。如《浣纱记》定场诗云:“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二句宜高而缓,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须轻轻带过,若与前二句相同,则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则懈而无势,况其下接着通名道姓之语。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例应稍低,若末句低而接者又低,则神气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低而快,势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谁能穷究至此?然不如此,则是寻常应付之戏,非孤标特出之戏也。高低抑扬之法,尽乎此矣。
优师既明此理,则授徒之际,又有一简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之:但于点脚本时,将宜高宜长之字用朱笔圈之,凡类衬字者不圈。至于衬中之衬,与当急急赶下、断断不宜沾滞者,亦用朱笔抹以细纹,如流水状,使一皆能识认。则于念剧之初,便有高低抑扬,不俟登场摹拟。如此教曲,有不妙绝天下,而使百千万亿之人赞美者,吾不信也。
闲情偶寄·演习部·教白第四·高低抑扬译文
宾白虽然是经常说的话,其中也都具有深刻的道理,请让我用寻常说的话来打比喻。明白事理的人讲话,一句话可以当十句话;不明事理的人讲话,十句话抵不过一句话,因为他的话说不到要害上。宾白虽是编写的话,但如果说它说得不得法,也就跟不明事理的人说话一样,说不到要害上。这就像请人传话,告诉他该传些什么话。这也跟说宾白相似,善于传话的人因为传话而成事,不善于传话的人却因为传话而败事,就是这个道理。这个道理说起来很难,其实也很容易,找到了其中的诀窍就很容易,找不到诀窍就很难。这种诀窍,天下的人都不知道,独有我才知道。天下的人即便能知道,也不能表达出来,但是我能把它表达出来,请让我把它揭示出来,提供给演戏的人吧。
说宾白有高低抑扬的讲究,什么地方当高就扬,什么地方当低就抑?我认为:这跟唱曲子是一样的。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当遇上正字时,一定要唱得声高而又气长;如果遇上衬字,就唱得声低而又气短,而且迅疾地一带而过,这是分别主次的方法。宾白之中,也有正字,也有衬字,它们的道理相同,它们的方法也就相同。一段宾白有一段宾白的主次,一句话有一句话的主次,主要的要说得声高气扬,次要的要说得声低气短,这是非常恰当而又不能改变的原则,也是最简单最方便的方法。平常人说话,那道理也是这样。譬如招呼别人取茶、取酒,那喊声是这样的:“取茶来!取酒来!”这两句话既然是冲着茶、酒而喊的,那么“茶”“酒”这两个字就是正字,它们的声调一定要又高又长,“取”和“来”字就是衬字,它们的声调一定要又低又短。再拿旧戏中的一段宾白来说。《琵琶记·分别》这出戏中有一段宾白:“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开头的四句话之中,前两句话是次要的,适宜说得略轻而又稍快;后两句话是主要的,适宜说得略重而又稍慢。“功名”“甘旨”这两句话也是这样说,这就是语句中主要的和次要的。“虽可抛”“竟不念”这六个字,同“两月夫妻”“八旬父母”比起来,虽不是衬字,却跟衬字相同,说它们时要说得又轻又快,还要跟衬字的说法稍有差别。至于“夫妻”“父母”之前的两个“之”字,更是衬字中的衬字,说它们时更适宜加倍地轻快。凡是宾白都是这样,这就是字中的主要的和次要的。
常见不懂事的演员,每当在说四六句中的“之”字时,那轻重快慢说得跟上下正文一样,这真说得上是菽麦不辨,还可以说他能说宾白吗?这里说的都是宾白,也就是戏场上演员所说的话。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长篇大幅的叙事文字,定要说得高低交错、缓急得当,切莫说成一样的高声,或是一样的细语,成为俗话说的“水平调”。上场诗的四句之中,有三句都要说得又高又慢,有一句适宜说得又低又快。说得又低又快的那句,通常是在第三句。到了第四句,比起前两句,说的声音更适宜加倍地高、加倍地慢。比如《浣纱记》的定场诗说:“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两句适宜说得又高又慢,这是不用说了。“何年”一句在说的时候必须轻轻带过,如果跟前两句说得相同,那么收尾一句不想说低也会自然地低下去了。如果收尾一句说低了,那么整段就会出现松懈,没有了气势,况且这下面接着是通名报姓的话。比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两字照例应该说得稍低一些,如果前面收尾一句说低了,这接着的又低,那么人物的神情气势就会索然不振了。因此第三句要说得稍低一些、稍快一些,也是势必这样。这样的道理,这样的方法,谁又能深究到这一步?然而,假如不是这样,就只是平常应付的戏,而不是出类拔萃的戏了。将宾白说得高低抑扬的方法,全都在这里了。
戏曲老师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在教授学徒的时候,还有一个简便可行的方法,我索性也说出来供给大家:只要在读戏曲脚本的时候,将适宜说得高、说得长的字,用红笔圈点出来,凡是属于衬字的都不圈。至于衬字中的衬字,和应当迅疾带过、绝不能说得拖泥带水的字,也用红笔画上细线,如同流水的样子,使人能够一一辨识。那么,在学徒刚开始学说宾白的时候,便有高低抑扬的声调,不用等到登场演出时再去摹拟。这样教戏,如果不能达到妙绝天下的境地并让千千万万的人赞美,我是不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