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演习部·变调第二·变旧成新原文
闲情偶寄·演习部·变调第二·变旧成新
清·许浑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如铜器玉器之在当年,不过一刮磨光莹之物耳,迨其历年既久,刮磨者浑全无迹,光莹者斑驳成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使其不异当年,犹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则与今时旋造者无别,何事什佰其价而购之哉?旧剧之可珍,亦若是也。
今之梨园,购得一新本,则因其新而愈新之,饰怪妆奇,不遗余力;演到旧剧,则千人一辙,万人一辙,不求稍异。观者如听蒙童背书,但赏其熟,求一换耳换目之字而不得,则是古董便为古董,却未尝易色生斑,依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观之,犹觉耳目一新,何必定为村学究,听蒙童背书之为乐哉?
然则生斑易色,其理甚难,当用何法以处此?曰:有道焉。仍其体质,变其丰姿,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别一神情也。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已。丰姿维何?科诨与细微说白是已。曲文与大段关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费一片心血,自合常留天地之间,我与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没?且时人是古非今,改之徒来讪笑,仍其大体,既慰作者之心,且杜时人之口。
科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死,亦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拂听者之耳。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经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难于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得为鸡皮三少之女,前鱼不泣之男,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而忍心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而群罪作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此言润泽枯槁,变易陈腐之事。
予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科诨,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试旧新,业经词人谬赏,不以点窜为非矣。
尚有拾遗补缺之法,未语同人,兹请并终其说。旧本传奇,每多缺略不全之事,刺谬难解之情。非前人故为破绽,留话柄以贻后人,若唐诗所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乃一时照管不到,致生漏孔,所谓“至人千虑,必有一失”。此等空隙,全靠后人泥补,不得听其缺陷,而使千古无全文也。女娲氏炼石补天,天尚可补,况其他乎?但恐不得五色石耳。姑举二事以概之。
赵五娘于归两月,即别蔡邕,是一桃夭新妇。算至公姑已死,别墓寻夫之日,不及数年,是犹然一冶容诲淫之少妇也。身背琵琶,独行千里,即能自保无他,能免当时物议乎?张大公重诺轻财,资其困乏,仁人也,义士也。试问衣食名节,二者孰重?衣食不继则周之,名节所关则听之,义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就词人论之,几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无异矣,可少补天塞地之人乎?
若欲于本传之传,劈空添出一人,送赵五娘入京,与之随身作伴,妥则妥矣,犹觉伤筋动骨,太涉更张。不想本传内现有一人,尽可用之而不用,竟似张大公止图卸肩,不顾赵五娘之去后者。其人为难?着送钱米助丧之小二是也。《剪发》白云:“你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送来。”则是大公非无仆从之人,何以吝而不使?予为略增数语,补此缺略,附刻于后,以政同心。此一事也。
《明珠记》之《煎茶》,所用为传消递息之人者,塞鸿是也。塞鸿一男子,何以得事嫔妃?使宫禁之内,可用男子煎茶,又得密谈私语,则此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乎?此等破绽,妇人小儿皆能指出,而作者绝不经心,观者亦听其疏漏;然明眼人遇之,未尝不哑然一笑,而作无是公看者也。若欲于本家之外,凿空构一妇人,与无双小姐从不谋面,而送进驿内煎茶,使之先通姓名,后说情事,便则便矣,犹觉生枝长节,难免赘瘤。不知眼前现有一妇,理合使之而不使,非特王仙客至愚,亦觉彼妇太忍。彼妇为谁?无双自幼跟随之婢,仙客观在作妾之人,名为采苹是也。无论仙客觅人将意,计当出此,即就采苹论之,岂有主人一别数年,无由把臂,今在咫尺,不图一见,普天之下有若是之忍人乎?予亦为正此迷谬,止换宾白,不易填词,与《琵琶》改本并列于后,以政同心。又一事也。
其余改本尚多,以篇帙浩繁,不能尽附。总之,凡予所改者,皆出万不得已,眼看不过,耳听不过,故为铲削不平,以归至当,非勉强出头,与前人为难者比也。凡属高明,自能谅其心曲。
插科打诨之语,若欲变旧为新,其难易较此奚止百倍?无论剧剧可增,出出可改,即欲隔日一新,逾月一换,亦诚易事。可惜当世贵人,家蓄名优数辈,不得一诙谐弄笔之人,为种词林萱草,使之刻刻忘忧。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更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此种技艺,非特自能夸之,天下人亦共信之。然谋生不给,遑问其他?只好作贫女缝衣,为他人助娇,看他人出阁而已矣。
闲情偶寄·演习部·变调第二·变旧成新译文
演新戏如同看新文章,妙处就在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来没有见到过;演旧戏如同看古董,妙处就在身处后世,却能眼见前朝的东西。然而古董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的质地越陈旧越古老,颜色和外表就越变越奇。比如铜器、玉器,在当时只不过是一些刮磨得光亮晶莹的物品,等到它们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刮磨的痕迹完全消失了,光亮晶莹的地方变得斑驳成纹,因此人人都珍爱它们,并不是珍爱它们的本质如往常,而是珍爱它们能够善变出新。假使它们与当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一些刮磨得光亮晶莹的物品,那么就跟现在刚造出来的物品没有什么差别了,何必要用十倍百倍的价钱来购买它们呢?旧戏之所以可贵,也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的戏班子,买到一本新剧本,就因为它新而想把它演得更加新奇,竟不遗余力地追求服饰的怪异和化妆的奇特;演到旧剧的时候,就千人一个样,万人也一个样,不寻求稍微的变动。观众如同听发蒙的儿童背书,只可欣赏他背得熟悉,想要听到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字,却是不可能的。那么,这古董虽是古董,却未曾改变颜色而产生斑纹,依然是一件刮磨得光亮晶莹的物品。我们为什么不拿刚造的来观赏,还能觉得耳目一新,何必一定要做乡村的学究,把听发蒙的儿童背书当作乐趣呢?
既然这样,那么要想古董产生斑纹、改变颜色是很难的,应当用什么办法来处理它呢?我说:有办法。就是保留它的质地,改变它外表的丰姿。如同一位美人,只要稍稍变换她的衣服和饰物,便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不用改变形体和容貌,就可以见到另一番神情了。戏曲的质地是什么?就是曲文和大段的关目。外表的丰姿是什么?就是插科打诨与细微的说白。曲文和大段的关目不可改动的原因,是因为古人既然花费了一番心血,自然适合常留天地之间。我们跟古人有什么仇恨,却一定要把它埋没呢?况且当代人厚古薄今,改动它只会招来人们的讪笑。保留原作的大致内容,既告慰了作者的心,又堵住了当代人的嘴。
插科打诨与细微说白不可不改动的原因,是因为人们做事,贵在触景生情。世道变迁了,人心也改变了,当时有当时的情态,现在有现在的情态。戏曲作品的妙处就在合乎情理,即使作者到现在还活着,也应该随着世道的变迁,自己转变自己的说法,一定不会说一些拘泥的不能变通的话,用来拂逆听众的耳朵。况且古人的剧本刚脱稿时,便觉得它新鲜,一经传播,演过数次后,便觉得耳熟能详的台词很难再听,就是在当年,也未必不自感厌烦,而想到务必去掉那些陈旧的语言。假如我们能把陈旧的语言改变成新词,深刻地揭示当今的世态人情,即使是观看旧剧,却如同观看新剧一样。这难道说作者不是功臣吗?能够把旧剧本改变成如同容貌一新的少女、继续受宠的少男一样,重新焕发青春,永不受到冷落,要是作者地下有灵,就连歌功颂德还来不及,又怎会忍心因为我们改变了他的作品而责怪我们呢?只是修改旧剧本,必须是点铁成金,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还必须选择剧本,那些可增加的就增加,应当修改的就修改,千万不要故为知音,牵强附会,到演出时让观众笑得喷饭,却把全部罪过都怪在我这个最先做这事的人身上,那么我李笠翁可不承担这个责任。这里说的是对旧剧本中那些枯燥乏味的地方要润色,对那些陈腐的地方要改变的事。
我曾经竭力修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戏中的插科打诨,以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等戏中的宾白,然后把它们交给演员演出,当作新旧对比,已经受到戏剧作者的赞赏,没有因为我的改动而认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修改旧剧本,还有一个拾遗补缺的方法,我没有告诉同行,现在让我一并把它说完。旧剧本,常有很多残缺不全的地方,以及荒谬难解的地方。这并不是前人故意造成破绽,给后人留下话柄,恰如唐诗中所说的“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而是一时照顾不到,也就造成了漏洞,正是人们所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些漏洞,全靠后人来填补,不能听任它们缺漏,造成长期以来没有完善的剧本。女娲氏炼石补天,天尚且可补,何况其他东西呢?只是恐怕得不到五彩石而已。姑且举两个事例来说明。
《琵琶记》中的赵五娘新婚才两个月,就跟丈夫蔡邕分别,当时她还是一个桃花般娇娆的新媳妇。算到她的公公、婆婆死去,拜别二老的墓地,去寻找丈夫的时候为止,也不过几年的时间,她依然是一个容貌妖冶、容易挑逗异性的少妇。她身背琵琶,独行千里,即使能自己保证不出别的事,但能避免当时众人的闲言碎语吗?张大公看重诺言,仗义疏财,资助家境窘困的赵五娘,是一位仁人义士。试问衣食与名节,这二者谁重谁轻?衣食不足就去周济她,与名节相关的事却听之任之,仁人义士会像这样吗?这样的漏洞,就戏曲创作的人来说,几乎跟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没有什么差异了,怎么可以缺少补天塞地的人呢?
如果想在本剧之外,凭空添上一人,送赵五娘进京,与她随身做伴,妥当是妥当了,还是让人觉得像伤筋动骨,改动太大。没有想到这个剧本中有一个现成的人,完全可以用这个人却没有用,竟像是张大公只图推卸责任,却不顾赵五娘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一样。这个人是谁呢?就是张大公派去送钱和送米,帮助赵五娘办丧事的小二。《剪发》一折戏中张大公说:“你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送来。”这就是说张大公并不是没有仆从的人,凭什么吝啬却不使用呢?我给剧中这一段略微增加了几个语句,来弥补这个缺漏,现附在篇后,用来征求同行的意见。这是一个事例。
《明珠记》的《煎茶》一出戏中,用来作为传递消息的人是塞鸿。塞鸿这一个男子,凭什么能够去服侍嫔妃呢?假使内宫之中可以用男子煎茶,还能够和男子密谈私语,那么这样的事都可以做,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呢?这样的破绽,妇女和小孩都能指出来,可是作者漫不经心,观众也听任这些疏漏存在。然而明眼人看了,不免会哑然一笑,却当作没有这个人来看待。假如要在本家之外,凭空虚构一个妇人,跟无双小姐从没见过面,却送进内宫煎茶,让她先通报姓名,然后说明来由,这样做方便是方便了,还是觉得节外生枝,难免啰唆。不知道眼前有一个现成的妇人,理应使用她却没有使用,不仅让人觉得王仙客太愚蠢,也觉得那个妇人太狠心。那个妇人是谁?就是自幼跟随无双的婢女,现在给王仙客做妾的人,名字叫采苹。且不说王仙客应当出这主意,即使就采苹来说,怎么有跟主人一别几年,没有能服侍主人,而今主人近在咫尺,却不想跟主人见上一面的?普天之下,有这样狠心的人吗?我也是为了纠正这个错误,只变换了宾白,没有改变唱词,把它和《琵琶记》的改本一并刊在后面,用来征求同行的意见。这是另一个事例。
其余的改本还很多,都因篇帙浩繁,不能全都附上。总之,凡是我修改的剧本,都是出于万不得已,眼睛看不过去,耳朵听不过去,因此就对这些不平顺的地方进行铲削,使它们归于恰当。这并不是逞强出什么风头,故意跟前人过不去。凡是高明的人,自然能体谅我的良苦用心。
旧剧本中插科打诨的话,假如想要变旧为新,那难易的程度跟这相比,何止容易百倍?不说每部剧都可以增加,每一出戏都可以改动,即使想要隔一天一新,过一个月一换,也确实是容易的事。可惜当今世上的贵人,家里养着许多有名的戏曲演员,却不能够有一个文笔诙谐的人,为他种上戏坛中可以忘忧的萱草,让他时时刻刻忘掉忧愁。假如上天还让我李笠翁多活几年,授给我一斗黄金,让我能够自己买戏童,自己编写戏曲,言传身教,那么戏台上的剧情会天天更新,戏台上的诙谐能时时变化。这种技艺,并不只是我自夸海口,普天下的人也都相信。然而我自谋生计尚且顾不上,哪里能顾得上其他的事?只好像贫穷女子缝嫁衣一样,为他人增添娇媚,看他人出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