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词曲部·格局第六·填词余论原文
闲情偶寄·词曲部·格局第六·填词余论
清·许浑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肓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文,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闲情偶寄·词曲部·格局第六·填词余论译文
读金圣叹所点评的《西厢记》,能让古往今来的才子心死。一个人写的文章想在世间流传,是想让天下后代知道他,况且也想天下后代称许和赞叹他。大概他的文章写成了,他的书流传了,天下后代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了,又都称许和赞叹他了,那么作者的苦心,不是也就得到最大的安慰了吗?我说:没什么安慰。赞誉人却不能说到实处,那跟诋毁也差不了多少。只说千古传奇,应该推举《西厢记》为第一,却不能明白地说出它之所以成为第一的原因。这就像西施的美貌,不仅有眼睛的人赞美她,盲人也同样能赞美她。从有《西厢记》以来,直到今天,已有四百多年了,推举《西厢记》为戏曲作品中第一的,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可是能一一指出它之所以为第一的原因的,独有一个金圣叹。这创作《西厢记》的作者的心,四百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死,到如今才算死了。不仅创作《西厢记》的作者的心死了,凡是从古到今著书立说的人的心,没有不死的了。人们都忧虑自己不是王实甫,又哪里知道几百年后,不会再有金圣叹这样的人呢?
金圣叹点评《西厢记》,可说是连毛发都辨析得清清楚楚,洞察入微到了极点,在点评中不再有遗漏的议论了。然而依我说来,金圣叹所点评的是文人把玩的《西厢记》,不是演员搬弄的《西厢记》。文章的三昧,金圣叹已经得到了;演员搬弄的三昧,金圣叹还有待进一步的探究。如果金圣叹至今没死,自己撰写几部新的戏曲,由浅入深,从生到熟,那么到时候又该自己焚毁《西厢记》的点评,另作一番诠释了。这戏曲作品的评论,实在是太难了!
金圣叹点评《西厢记》,它的长处在于细密,短处在于拘泥。拘泥就是细密得过了头。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不追溯它们的来源,来试图寻求作者之所以这样写的本意,这样倒是细密了,然而他知道作者这样写,有的是出于有心,还有不一定是出于有心的吗?心想到哪里,笔也写到哪里,这是人们都能做到的。如果笔写到哪里,心也想到哪里,那么这就不是人们都能做主的了。而且还有心不想这样写,可是笔驱使他这样写,就像有鬼神在其中支配一样。这样的文字,还可以说是作者有意写的吗?写文章这一门道,实实在在是通神的,并不是欺骗人的话。千古奇文,不是人写出来的,而是神写出来的、鬼写出来的,人只不过就是鬼神所附的躯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