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词曲部·音律第三·凛遵曲谱原文
闲情偶寄·词曲部·音律第三·凛遵曲谱
清·许浑
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
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通文艺者,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圆,非近于方,则类乎扁矣。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者,止有汤临川一人,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擅改也。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无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理贯通,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虽巧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曲,则曰《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
予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如以级新极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闲情偶寄·词曲部·音律第三·凛遵曲谱译文
曲谱是写戏的底样,像妇女刺绣用的花样。描一朵花,就绣一朵花;画一片叶子,就绣一片叶子,笨拙的人不可能稍减一针,灵巧的人也不可能略增一针。然而花样没有固定的样式,完全可以日新月异地变化,曲谱却是越旧越好,稍稍求新,就会因差之毫厘而成为千里之谬。
情节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能超出曲谱内的固定格式。这样,束缚文人并使他们有才华也不能自己施展的,是曲谱;厚爱戏曲作者并使他们有才华能够独自施展的,也是曲谱。假使词曲没有固定的谱,也可以日新月异地变化,那么凡是粗通文学的人,都可以写戏曲了,为什么元人和我们这些人又值得如此重视呢?“依样画葫芦”这一句话,竟像是针对写戏曲而说的。妙在依样画葫芦之中,能辨别出好坏来,稍有一条线的差错,葫芦的形状就画不圆,不是近似于方,就是类似于扁了。葫芦难道是容易画的吗?明朝三百年间,善于“画葫芦”的只有汤显祖一人,可是还有人嫌他的声韵偶尔不协调,字句多少不合规范。画葫芦也确实太难了,因为固定的图样不能擅自改变。
曲谱没有新的,曲牌名却有新的。大概因为戏曲作者嗜好奇巧,却又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没有办法,所以把两支、三支曲子合成一支曲子,制造出新的名字,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等就是这一类。这些都是熟悉写戏、擅长歌唱的文人们才能做的,否则上调不接下调,白白地遭受歌唱者的嘲笑。然而音调即使协调了,也必须文理贯通,才可以串起分散的曲子使它们合起来。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支曲子,串起来成为一支曲子,因而名叫《金索挂梧桐》,把金索挂在树上,这是合乎情理的事。《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支曲子,串起来成为一支曲,因而名叫《倾杯赏芙蓉》,倾饮杯中的酒来欣赏芙蓉,即使是捏造的,也还是口头语。《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支曲子,串起来成为一支曲子,因而名叫《倚马待风云》,倚马来等待风云的相会,这句话就是写进诗文中,也自然成句。凡是这些,都是有条有理的话,虽是机巧,却不让人觉得讨厌。可是有人竟然只顾串接捏合,也不问文理通不通顺,事理是有还是没有,就生造几个字作为曲牌的,这就失去了顾名思义的大体含义,反而不如前人不列名字,只把“犯”字加在原来的名字前面。如本曲是《江儿水》,串进两支别的曲子,就叫《二犯江儿水》;本曲是《集贤宾》,串进三支别的曲子,就叫《三犯集贤宾》。又有用“摊破”两个字来概括的,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串进别的曲子,就叫《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等,多么自然,多么遮丑。更有用十几支曲子串成一支曲子,标上总的名字,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这一类,更觉得浑然雅致。
我认为串旧的成新的,终究是剧本创作中的末着。只要文字好,音律正,就是曲牌名非常陈旧,终归让人觉得新奇可喜。假如用极新极美的曲牌名,却填上平庸、陈腐、怪僻的唱词,有谁会喜欢它呢?作品好坏在于实际内容,而不在于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