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戒浮泛原文
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戒浮泛
清·许浑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
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之度。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以生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之陀满兴福,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填词若矣。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像张三,难通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
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批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始也。
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
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贵于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百工居肆,欲其专也;众楚群啉,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发科发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而场中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题之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开。
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戒浮泛译文
戏曲语言贵在浅显的说法,前面已经说得够详细了。然而一味浅显却不知道分别对待,就将日渐变得粗俗,想写出像文人手笔的东西来也就不可能了。元曲中有很多都犯了这种毛病,这是因为矫正深奥晦涩的弊端却过了头。
极其粗俗的语言,未尝不能写进剧本,但要从角色的需要出发。比如花脸口中的话,就唯恐不粗俗,一旦涉及生角、旦角的唱词,便应该好好斟酌了。不论生角扮演的达官贵人,还是旦角扮演的小姐、夫人,说出的话吐出的词,都应该有典雅雍容的气度。即使生角扮演的是仆从,旦角扮演的是丫鬟,也要选择适当的语言来说,不能与净角、丑角说同样的话。因为生、旦有生、旦的说话规范,净、丑有净、丑的腔调。元人没有觉察这些,大多是混杂地乱用。看《幽闺记》中的陀满兴福,是小生角色,一个开始遭受屈辱后来春风得意的人。他在《避兵》一曲中唱道:“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这是花脸的口吻,不是小生的唱词。同样是常说的俗语,有的应该用在这里,有的应该用在那里。还有极其粗俗的语言,只要更改一两个字,或者增减一两个字,便会成为特别清新、雅致的语言。把语言驾驭得出神入化,只在一个“熟”字。我保留这种说法,来等待人们去验证。
戏曲创作的内容和道理无穷无尽,说什么人就要像什么人,议论什么事就要切合什么事。写文章头绪最繁杂的,莫过于戏曲了。我认为总括它的内容要点,就只有“情景”两个字。景就是写自己看见的,情是写自己想说的。情是从内心抒发出来的,景是由身外获得的。写景和抒情这两者,难易有天壤之别。因为情是一个人的情,描写张三的情就要像张三的,很难跟李四的混同。景是众人的景,写春夏就是春夏,只要与秋冬区别开来就可以了。
善于写剧的人,应当写难写的,不要趋向写容易的。评点剧作的人,每遇到游山玩水、赏月观花这类的唱词,看到作者只描写看见的景,却没有涉及抒情的,纵然有十分的好,也只能算五分。因为风云月露的唱词,写得好的人很多,不是从这部剧才开始有的。
善于咏物的人,妙在即景生情。像前面所说,《琵琶记》中赏月的四首唱词,同对一个月亮,牛氏有牛氏的月亮,蔡伯喈有蔡伯喈的月亮。唱的都是月亮,寄托的却是各自的心情。牛氏所唱的月亮,可以移动一句到蔡伯喈的唱词中吗?蔡伯喈所唱的月亮,可以挪动一字到牛氏的唱词中吗?夫妻两人的话,尚且不可以挪移混用,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有人说这样绝妙的唱词,有几个人能写得出来?强人所难,这是要堵塞戏曲创作的路子。我说:不是这样。写作文章的事,贵在专一。专一就能生巧,分心就会愚钝;专一就容易成功,分心就难以奏效。工匠们集居在作坊,是想要他们专心;众人喧扰,就使他们分心。舍去抒情而去写景,不过图自己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的繁多,应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担虑遗忘了写鸟,吟月又想写风。假使一件件事铺陈写来,就担心事多曲少;想要用几句话来概括,又防备事短情长。反复推敲,已经费了不少心思,不如只从本人内心出发,自然有想做之事,自然有想抒之情,心思不分散,自然能写出精妙的东西。如同中了科举的人,在自家窗下写文章,每天只能写上一两篇,在考场中竟然能写到七篇。窗下写的一两篇,不一定都好,可是考场中的七篇,反而能够把自己的长处都发挥出来,在上千名考生中夺得名次,因为他心思不分散,除了考题之外,并没有别的题目可做,只能走这一条路。我希望剧作家舍弃写景而注重抒情,不是责人所难,正是希望他们舍弃难写的而选择容易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