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审虚实原文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审虚实
清·许浑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
人谓古事实多,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回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若谓古事皆实,则《西厢》《琵琶》推出曲中之祖,莺莺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饿莩其亲,五娘之干蛊其夫,见于何书?果有实据乎?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盖指《武成》而言也。经史且然,矧杂剧乎?
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笔,又不宜尽作是观。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非用古人姓字为难,使与满场脚色同时共事之为难也;非查古人事实为难,使与本等情由贯串合一之为难也。
予即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难。古人填古事,犹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虑不考,无可考也。传至于今,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无陪客,幻设姓名以代之,则虚不似虚,实不成实,词家之丑态也,切忌犯之。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审虚实译文
传奇所用的素材,有的是古时的,有的是当今的,有虚假的,有真实的,任由作者选取。古时的,就是书上记载的古人现成的事;当今的,就是耳闻目睹的当今发生的事;真实的,就是根据事实铺陈,不假造乱编,有根有据的事;虚假的,就是像空中楼阁一样随意虚构的无影无形的事。
有人说,古时的素材大多真实,当今的素材大多虚假。我说:不是这样。传奇都不是完全真实的,大多都是寓言化的。想要劝人行孝道,就举一个孝子来出名,只要有一点孝行可写,就不必全有那事。凡是孝敬父母所应有的言行,都找来加在他的身上,也就像纣王不好,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透了,一旦居于卑下的地位,天下所有的罪恶都归到他身上了。其他表彰忠烈、节义和种种劝人为善的剧本,都跟这相同。如果说古时的素材都是真实的,那么《西厢记》《琵琶记》被推崇为戏曲中的鼻祖,然而崔莺莺果真嫁给张君瑞了吗?蔡邕让父母活活饿死,赵五娘替丈夫掩盖过错,在哪上见过?果真有真凭实据吗?
孟子说:“全都相信书上说的,还不如没有书。”这是针对《尚书》中的《武成》一篇而说的。经书、史书尚且是这样,更何况是戏曲呢?
凡是阅读传奇,却一定要考证里面的事从何而来、人住何地的,都是痴人说梦,可以不用回答他。然而作者在执笔时,又不宜全是这样的看法。如果写的是眼前的事,就没什么要考证的,那么不仅事迹可以虚构,并且人物的姓名也可以凭空捏造,这就是说虚构就得虚构到底。如果用往事做题材,用一个古人做主角,那么满场的角色都要用古人,捏造一个姓名也不行;这个人所做的事,又一定要依据书上的记载,一件一件都可考证,虚构一件也不行;不是用古人的姓名困难,不是考证古人的事迹困难,而是让他的事迹与这场戏的情节贯串融合在一起困难。
我既然认为传奇没有实事,大多是寓言,凭什么又说姓名事实必须有依据呢?要知道古人写古代的事容易,现今的人写古代的事困难。古人写古代的事,就像现今的人写现今的事一样,不是作者不考虑人们考证事实,而是没有什么可考证的。古代作品流传到现今,就是这个人这件事,观众在心中记得烂熟,想要欺骗观众,也欺骗不了,所以一定要有依据,这就是说的真实就真实到底。假如用一两个古人做主角,因为没有陪衬的人,就虚构几个姓名来代替,结果虚构不像虚构,真实不成为真实,这是戏曲作家的丑态,要切实避免犯这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