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密针线原文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密针线
清·许浑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
吾观今日之传奇,事事皆逊元人,独于埋伏照映处,胜彼一筹。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长全不在此也。
若以针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于《琵琶》。无论大关节目背谬甚多,如子中状元三载,而家人不知;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报于路人;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诸如此类,皆背理妨伦之甚者。再取小节论之,如五娘之剪发,乃作者自为之,当日必无其事。以有疏财仗义之张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终人之事,未有坐视不顾,而致其剪发者也。然不剪发,不足以见五娘之孝。
以我作《琵琶》,《剪发》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须回护张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读《剪发》之曲,并无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讥刺者。据五娘云:“前日婆婆没了,亏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死,无钱资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云云。若是,则剪发一事乃自愿为之,非时势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此二语虽属恒言,人人可道,独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难也?观此二语,不似怼怨大公之词乎?然此犹属背后私言,或可免于照顾。迨其哭倒在地,大公见之,许送钱米相资,以备衣衾棺椁,则感之颂之,当有不啻口出者矣,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谁还你恩债?”试问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对埋殓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将置大公于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资,尚义也,非图利也,“谁还恩债”一语,不几抹倒大公,将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乎?此等词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辈,则群口讪之,不识置身何地矣。
予非敢于仇古,既为词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于世俗之见,谓事事当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举元人借口,乌知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圣人之事,犹有不可尽法者,况其他乎?
《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请举所长以盖短,如《中秋赏月》一折,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欢悦;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一座两情,两情一事,此其针线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并举其略。
然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之关目也。元人所长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吾于元人,但守其词中绳墨而已矣。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密针线译文
编戏就像缝衣,开始时将一块完整的布料剪成碎块,然后又把碎块缝合成完整的衣服。剪碎容易,缝合起来就难。缝合的技巧,全在针线的紧密。一个地方偶尔疏漏了,全篇的破绽就露出来了。每编一折戏,必须顾及前面几折戏,又顾及后面几折戏。顾前面的戏,是要照应;顾后面的戏,是便于打埋伏。照应埋伏,不只是照应一个人、埋伏一件事。凡是这出戏中有姓名的人、有关联的事,以及在这之前之后所说的话,每一个地方都要想到,宁让想到的不用,也不让有用的被忽略掉。
我看当今的戏曲作品,样样都不如元人的戏剧,唯独在埋伏、照应的地方,要比元人稍胜一筹。这不是因为当今的作者精通这方面,而是因为元人所擅长的,都不在这方面。
如果用针线来说,元曲中针线最粗的,莫过于《琵琶记》了。这出戏,不要说大的情节有悖情理的很多,比如儿子中状元三年,家人却不知;入赘相府当女婿,享尽荣华富贵,竟不能自派一个仆人送家书,却托付路人;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一人,没有陪伴,也不清楚是否果真能够保全贞洁,又有谁能够做证?诸如此类,都是非常有悖情理和不合伦理的。再拿小的情节来说,比如赵五娘剪发,就是作者自己杜撰的,当时一定没有这事。因为有疏财仗义的张大公在,受人托付,他一定会帮人帮到底,不可能坐视不管,而让赵五娘剪头发去卖。然而不剪掉头发,就不能显示出赵五娘的孝顺。
如果让我写《琵琶记》,《剪发》这折戏也一定不能少,只是必须维护张大公,让他留有回旋的余地。我读《剪发》这折戏,并没有发现有一个字是照顾张大公的,况且还像有心讽刺他似的。据赵五娘说:“前日婆婆死了,幸亏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死了,没有钱发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如此等等。如果是这样,那么剪发这一事就是她自愿去做的,不是形势逼迫她让她这样去做的,如何曲中又唱道:“非奴苦要孝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这两句虽是平常话,人人可说,唯独不适宜出自赵五娘的口。是她自己不肯求人,凭什么说她难呢?看这两句话,还不像是怨恨张大公的话吗?然而这两句话还可算是非功过背后的自言自语,或许可以免于照应;可是等到她哭倒在地,张大公遇见她,答应送钱米来资助她,为她公公准备寿衣、棺材,那么她感激张大公颂扬张大公的感情,应当是仅有语言是远远不能表达的了,可是如何曲中又唱道:“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理,谁还你恩债?”试问公公死了是谁出钱埋的?婆婆死了又是谁出钱埋的?对帮助殓埋自己公公婆婆的恩人哭诉自己死了将暴尸野外,这把张大公置于何地呢?况且张大公出资相助是出于道义,不是为了图利,“谁还你恩债”这句话,不是抹掉了张大公的恩德,把他的一片热心肠抛到冷水里了吗?这等戏曲幸亏是出自元人的手,如果出自现在我们这些人的手,就会被众人讽刺得无地自容了。
我不是要苛求古人,既然要为戏曲著书立说,就一定要让人懂得创作的方法。如果拘泥于世俗的偏见,认为事事都应当效法元代戏曲家,我只怕人们还没有学到他们的优点,却先把他们的缺点学到了。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就举出元人来做借口,哪里知道“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圣人做的事,还有不可以完全效法的,更何况其他的人呢?
《琵琶记》可以效法的地方本来很多,请让我来举出它的长处来掩盖它的短处。比如《中秋赏月》一折戏中,同对一个月亮,从牛氏口里说出来,句句欢悦;从蔡伯喈嘴里说出来,却句句凄凉。同坐一席,两种心情,两种心情又是同系一事,这是《琵琶记》针线最紧密的地方。瑕不掩瑜,这里不妨举了瑕瑜两方面的简单例子。
然而,戏曲剧本只是为了写一件事,其中的内容可分为三项:曲词、宾白、穿插串联情节的关目。元人擅长的只是其中的一项,那就是曲词。宾白与关目,都是他们的短处。我们学习元人,只是遵守他们创作曲词的规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