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原文翻译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9-03 23:36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原文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

清·许浑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为此,犹觉愈于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具,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填词虽小道,不又贤于博弈乎?

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为文仅称点鬼之谈,著书惟洪覆瓿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请历言之。

高则诚、王实甫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使两人不撰《琵琶》《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之也。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尽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

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墨之微,亦少概见。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而挂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

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踪元人、配飨若士者尽多,而究意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半途而废者居多,差毫厘而谬千里者,亦复不少也。

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之法脉准绳,载之于书者,不异耳提面命,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详,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

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言传,止境意会。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

一则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词,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者,悉难胶柱。恐以一定之陈言,误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宁为阙疑,不生蛇足。若是,则此种变幻之理,不独词曲为然,帖括诗文皆若是也。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于后者乎?

一则为从来名士以诗赋见重者十之九,以词曲相传者犹不及什一,盖千百人一见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务求自秘,谓此法无人授我,我岂独肯传人。使家家制曲,户户填词,则无论《白雪》盈车,《阳春》遍世,淘金选玉者未必不使后来居上,而觉糠秕在前。且使周郎渐出,顾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无可藏拙,是自为后羿而教出无数逢蒙,环执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缄口不提之为是。吾揣摩不传之故,虽三者并列,窃恐此意居多。

以我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持此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短,别出瑕瑜,使人知所从违,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谢千秋之罚。噫,元人可作,当必贳予。

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著。自《中原音韵》一出,则阴阳平仄画有塍区,如舟行水中,车推岸上,稍知率由者,虽欲故犯而不能矣。《啸余》《九宫》二谱一出,则葫芦有样,粉本昭然。

前人呼制曲为填词,填者,布也,犹棋枰之中画有定格,见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从无出入之弊,彼用韵而我叶之,彼不用韵而我纵横流荡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虽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强而臻自然,盖遵守成法之化境也。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

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尝读时髦所撰,惜其惨淡经营,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优孟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

词采似属可缓,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师旷止能审乐,不能作乐;龟年但能度词,不能制词。使之作乐制词者同堂,吾知必居未席矣。事有极细而亦不可不严者,此类是也。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原文翻译

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译文

填词作曲这一类事,是文人的雕虫小技。然而能降尊去做这事,还是觉得比骑马舞剑、酗酒赌博要好。孔子说过:“不是有下棋的人吗?做这个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下棋虽是游戏,仍然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要好;填词作曲虽是小事,不是又比下棋要好吗?

我认为技艺不论大小,贵在能够精通;才能不论多少,贵在善于运用。能够精通和善于运用一门技艺,即使只是雕虫小技,也可以成名。否则即使自己号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作文章却只会引用古人的话,著的书也只能用来盖盖酱缸,就算有再多的才能,又有什么用呢?填词作曲一类的事,不仅精通它的文人能够成名,就是前代帝王,也有因为擅长本朝词曲,竟能够使他的国家流传后世的。请让我一一地说来。

高则诚、王实甫等人,是元代的名士,除了创作戏曲之外,没有特殊表现。假使两人没有撰写《琵琶记》《西厢记》,那么直到今日,谁又知道他们的姓名呢?正是因为《琵琶记》《西厢记》的流传,才使他们为后世所传颂。汤显祖,是明代的才子。他的诗文和书信,都很值得一读。可是他脍炙人口的作品,不是在书信和诗文方面,而是在《还魂记》这一剧本。假使汤显祖没有写《还魂记》,那么当时的汤显祖也就是可有可无的人,更何况在后代呢?这就是说,汤显祖的名字能够流传,全靠《还魂记》的流传。这就是文人因为戏剧而成名的例子。

历朝历代文学的兴盛,在于它们各有各的体裁,“汉史”“唐诗”“宋文”“元曲”,这是世人的口头语。《汉书》《史记》,千古不朽,崇高啊!唐代是诗人济济,宋代是散文家层出不穷。汉史、唐诗、宋文不愧在文坛上三足鼎立,可说是夏、商、周后文学繁荣的三朝盛世。元朝统一天下后,不只是政治、法律、礼乐制度一无可取,即使是在语言文字、图书绘画等小事上,也很少显现成就。假使不是崇尚戏曲,因而创作出《琵琶记》《西厢记》以及《元人百种》等书流传到后代,那么当时的元朝也就与五代、金、辽同样地泯灭了,又怎么能在汉、唐、宋三朝之后,还能挂在文人学士的嘴上呢?这是帝王国家因为戏曲兴盛而扬名的例子。

由此看来,戏曲并不是雕虫小技,而是与史传、诗文同源而不同流的文体。近来爱好戏曲创作,刻意想要追随元朝作家,甚至想与汤显祖并驾齐驱的人很多。可是创作的人终究寥寥无几,也没有听说什么绝佳的作品。这是什么原因呢?只因戏曲创作一事,唯有前人的作品可以借鉴,并没有现成的规则可以遵循。这好比暗室无灯,睁着眼睛也同瞎子一样。这也难怪很多人找不到路,问不到人,只好半途而废。至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人也有不少。

我曾经奇怪天地之间,只要有一种文体,就会有一种相应的创作方法和规则,记载在书上,读起来就跟老师当面教诲没什么不同。唯独在戏曲创作这件事上,不只是简略不详,甚至是置之不理。揣摩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三点:

一是因为戏曲创作的规律很难把握,不可言传,只能意会。作者在构思进入状态之时,神魂飞越,如在梦境中,不写完最后一篇,是不能收回魂魄的。谈论真事就容易,但描述梦境便很难了。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说出来。如果是这样,那么的确与其他文学创作不同,的确很难,的确无法说明白。我认为这些深邃的道理,都是说的文学的最高境界,并不只是戏曲创作,在其他方面也都是如此。怎么能因为难以说出精妙之处,就连粗浅之处也避而不谈了呢?

二是因为戏曲创作的规律变幻无常,有时说应该是这样,有时又说不该是这样。比如填写生、旦的唱词,贵在庄重典雅;填写净、丑的唱词,却务必带有诙谐,这是常规。若是忽然遇到风流放荡的生角和旦角,反倒觉得庄重典雅不适合了;创作迂腐不近人情的净角和丑角的唱词,反转把诙谐当作忌讳。诸如此类的,却不能拘泥不变。前人担心用固定的陈词滥调会贻误那些拘泥守旧的作者,因此宁肯空缺存疑,也不画蛇添足。既然如此,那么这种变幻无常的规律,就不只是戏曲创作是这样,八股、诗文的创作也都是这样了。怎能有按照陈规陋矩写文章,却能够被人欣赏、流传到后世的呢?

三是因为自古以来的名士,有十分之九都是因为诗词歌赋被看重的,那些因戏曲传世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从成百上千个人当中才能找出一个。凡是有擅长戏曲创作的人,全部把创作的诀窍深藏在肚里,务求自己保密,认为没有人教授我这种方法,我怎么能独独要教给别人呢?假使家家户户都能从事戏曲创作,那么不论阳春白雪的作品如何多,那些淘金选玉的评论家们也未必不让后来者居上,反而觉得前人的佳作是糟糠。况且,假使像周郎一样的能人渐渐多起来,评论的人总能挑出毛病,使前人无法隐藏自己的短处。这样,就好像自己是后羿,却教出无数个逢蒙,让他们拿着兵器围攻我而害我。这样还不如仍然效仿前人,闭口不说为好。我揣摩没有流传的原因,虽然三者并存,但我私下认为这最后一个原因居多。

在我看来:文章是天下人共读的,不是我能独占的;是与非,是由历史作出的定评,又怎能是某人能够颠倒的?还不如把我知道的都倾吐出来,向人们公开,让天下后世的名士贤人都能成为志趣相同的人。胜过我的人,我拜他为老师,就算是促使我进步的起点;和我差不多的人,我把他当朋友,也不愧作为借鉴和学习的对象。抱着这样的心态,于是就不觉得把自己生平所学的知识和盘托出,教给了别人。对照前人已流传下来的书,也可取长避短,辨别出优劣,使人知道何去何从,却不被死记硬背所耽误。理解我,责怪我,怜惜我,捕杀我,全都听任世人怎么去做,我再也不能顾忌它的后果了。只恐怕我所说的,自以为正确却未必果真正确,人们所追求的,我认为错误却未必全错。只求有一个字对大家有用,就可免去历史的惩罚。唉!元代的高士如果复生,也一定会宽恕我的。

戏曲创作首先看重的是音律,而我之所以单单要把结构放在首位,是因为音律有书可参考,它的规律非常明显。自从《中原音韵》这一出,阴阳平仄就划分了各自的范畴,如同船行水中、车推岸上一样,只要稍懂一点门路的,即使故意想要违反也不能做到了。《啸余》《九宫》这两本曲谱一出,人们就可以依样画葫芦,形式和内容也明明白白了。

前人把编写戏曲唱词称为“填词”。“填”就是分布,就像棋盘上画有固定的格子,见一个格子,就布下一个棋子,只有黑白之分,从来没有出格入格的弊病。别人用韵的地方我就合韵,别人不用韵的地方我便随心所欲去写。至于运用五音,让它击玉敲金般铿锵悦耳,虽说神奇而又明亮,不可言喻,也可从勉强臻于自然,这就是遵守已有的规律而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至于结构方面,应在确定音律、择韵动笔之前就要斟酌。如同造物主造人,在那精血刚刚凝聚,还未形成胚胎之时,就先设计好整体的形状,使得一滴血也具有五官百骸的形体。倘若事先没有一定的布局,只是从头到脚,逐段生长,那么人的一身,就会有无数个断断续续的痕迹,人的血气就会被这些断痕阻碍了。

工匠建造房屋也是这样。地基刚打好,屋架子还没有立起,就先筹划在何处建客厅,何处开门窗,栋梁各用何种木材,一定要等到整体布局都清楚了,才可以动斧建房。倘若先建成一个屋架,之后再筹划建另一个屋架,那么适用于前者,不一定适用于后者,势必要做改动来将就,房屋还未建成就先毁了。好比在路旁建房,花上建几所房屋的费用,也不够建一厅一堂。因此创作传奇故事的作者,不宜急于动笔。动笔之前要袖手多思考,动笔之后才能奋笔疾书。有奇事,才有奇文。如果命题不好,没有人能够写出脍炙人口的作品。我曾经读过一些时髦人士撰写的作品,可惜他们惨淡经营、用心良苦的创作,却不能被琴师和演员采用。这并不是审音合律的艰难,而是全部结构的规模没有弄好。

词采似乎该缓一缓再说的,可是我也把它放在音律之前,因为有才能和技巧的分别。文采稍好的,便称为才子;音律极其精通的,到底不过是艺人。师旷只能欣赏音乐,却不能创作音乐;李龟年只能唱词,却不能写词。让他们跟创作音乐和写词的人同堂,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坐在末席了。有的事非常细小,却不能不严格对待,就是说的这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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