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古董原文
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古董
清·许浑
是编于古董一项,缺而不备,盖有说焉。崇高古器之风,自汉魏晋唐以来,至今日而极矣。百金贸一卮,数百金购一鼎,犹有病其价廉工俭而不足用者。常有为一渺小之物,而费盈千累万之金钱,或弃整陌连阡之美产,皆不惜也。夫今人之重古物,非重其物,重其年久不坏;见古人所制与古人所用者,如对古人之足乐也。若是,则人与物之相去,又有间矣。设使制用此物之古人至今犹在,肯以盈千累万之金钱与整陌连阡之美产,易之而归,与之坐谈往事乎?吾知其必不为也。
予尝谓人曰:物之最古者莫过于书,以其合古人之心思面貌而传者也。其书出自三代,读之如见三代之人;其书本乎黄虞,对之如生黄虞之世;舍此则皆物矣。物不能代古人言,况能揭出心思而现其面貌乎?
古物原有可嗜,但宜崇尚于富贵之家,以其金银太多,藏之无具,不得不为长房缩地之法,敛丈为尺,敛尺为寸,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说,愈轻愈小,而愈便收藏故也。矧金银太多,则慢藏诲盗,贸为古董,非特穿窬不取,即误攫入手,犹将掷而去之。迹是而观,则古董、金银为价之低昂,宜其倍蓰而无算也。
乃近世贫贱之家,往往效颦于富贵,见富贵者偶尚绮罗,则耻布帛为贱,必觅绮罗以肖之;见富贵者单崇珠翠,则鄙金玉为常,而假珠翠以代之。事事皆然,习以成性,故因其崇旧而黜新,亦不觉生今而反古。有八口晨炊不继,犹舍旦夕而问商周;一身活计茫然,宁遣妻孥而不卖古董者。人心矫异,讵非世道之忧乎?
予辑是编,事事皆崇俭朴,不敢侈谈珍玩,以为未俗扬波。且予窭人也,所置物价,自百文以及千文而止,购新犹患无力,况买旧乎?《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生平不识古董,亦借口维风,以藏其拙。
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古董译文
这书缺少对古董这一项的介绍,是有原因的。崇尚古代器物的风气,从汉魏晋唐以来,到今天已蔓延到极点了。一百两银子买一个酒杯,几百两银子买一只鼎,还有人嫌它们价廉质差而不满足。常有人为了一个微小的古董,花费成千上万的金钱,或者赔上阡陌纵横的大片良田地产,都不吝惜。今人看重古物,并不是看重这样东西本身,而是看重它年代久远却没有损坏。看见古人制作和使用的东西,如同面对古人一样感到满足和快乐。如果像这样,那么古人与古物之间,又是有间距的了。假设让制作和使用这样东西的古人至今还活着,谁肯用成千上万的金钱和大片良田地产换它回来,跟它坐谈往事呢?我知道谁也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我曾经对人说:最古的东西莫过于书,因为它合乎古人的心思面貌而流传。这些书出自夏、商、周三代,读它就如同见到那三代的人;这些书出自黄帝、虞舜时代,面对它就如同生活在那个时代。除书之外,别的就都是物品了。物品不能代替古人说话,又怎么能揭示出他们的心思并再现他们的面貌呢?
古物原本就有引人嗜好的地方,只是适合被富贵人家崇尚,因为他们金银太多,难以贮藏,不得不采用东汉术士费长房的缩地法,缩丈为尺,缩尺为寸。正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的说法,东西越轻越小,就越方便收藏。况且金银太多,就会招惹盗贼,用它买古董,打洞穿墙的盗贼不仅不会拿,即使误抓到手里,也会扔掉。照此来看,古董与金银价值的贵贱,就该加倍计算。
就连近来一些贫贱人家,也效仿富贵人家,见到富贵的人偶尔崇尚绫罗绸缎,就认为穿布衣低贱,感到羞耻,也一定要找绫罗绸缎来模仿;见到富贵的人只是崇尚珍珠翡翠,就鄙视金玉是寻常东西,而用假的珍珠翡翠来代替。事事都是这样,习以为常。所以,因为他们崇尚旧的东西而废黜新的东西,也就不知不觉地生在当今却向往古代。有的一家八口连早饭都吃不上,还在不分昼夜地打听商周古董;这辈子的生计都不知道怎样维持下去,宁肯抛妻弃子却不肯卖掉古董。人心扭曲得这样怪异,难道不是世道的忧患吗?
我编这,事事都崇尚俭朴,不敢侈谈珍玩,怕的是为不良习俗推波助澜。况且我是穷人,购置东西的价钱,从一百文到一千文就打住了,购买新东西还担忧没有能力,何况买旧东西呢?《诗经》中说:“因为他有,所以才继承。”我生平不识古董,也就借口维护风尚,以掩藏自己的朴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