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床帐原文
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床帐
清·许浑
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地，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然怪当世之人，其于求田问舍，则性命以之，而寝处晏息之地，莫不务从苟简，以其只有己见，而无人见故也。若是，则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亦因己见而人不见，悉听其为无盐嫫姆，蓬头垢面而莫之讯乎？予则不然。每迁一地，必先营卧榻而后及其他，以妻妾为人中之榻，而床笫乃榻中之人也。
欲新其制，苦乏匠资；但于修饰床帐之具，经营寝处之方，则未尝不竭尽绵力，犹之贫士得妻，不能变村妆为国色，但令勤加盥栉，多施膏沐而已。其法维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
曷云“床令生花”？夫瓶花盆卉，文人案头所时有也，日则相亲，夜则相背，虽有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一至昏黄就寝之时，即欲不为纨扇之捐，不可得矣。殊不知白昼闻香，不若黄昏嗅味。白昼闻香，其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真入梦魂。法于床帐之内先设托板，以为坐花之具；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俨若身眠树下，不知其为妆造也者。先为小柱二根，暗钉床后，而以帐悬其外。托板不可太大，长止尺许，宽可数寸，其下又用小木数段，制为三角架子，用极细之钉，隔帐钉于柱上，而后以板架之，务使极固。架定之后，用彩色纱罗制成一物，或像怪石一卷，或作彩云数朵，护于板外以掩其形。中间高出数寸，三面使与帐平，而以线缝其上，竟似帐上绣出之物，似吴门堆花之式是也。若欲全体相称，则或画或绣，满帐俱作梅花，而以托板为虬枝老干，或作悬崖突出之石，无一不可。帐中有此，凡得名花异卉可作清供者，日则与之同堂，夜则携之共寝。即使群芳偶缺，万卉将穷，又有炉内龙涎、盘中佛手与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继。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眠宿食尽在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蜡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间世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生之福乎？”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
曷云“帐使有骨”？床居外，帐居内，常也。亦有反此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善则善矣，其如夏月驱蚊，匿于床栏曲折之外，有若负嵎，欲求美观，而以膏血殉之，非长策也，不若仍从旧制。其不从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以床有端正之体，帐无方直之形，百计撑持，终难服贴，总以四角之近柱者软而无骨，不能肖柱以为形，有犄角抵牾之势也，故须别为赋形，而使之有骨。用不粗不细之竹，制为一顶及四柱，俟帐已挂定而后撑之，是床内有床，旧制之便与新制之精，二者兼而有之矣。床顶及柱，令置轿者为之，其价颇廉，仅费中人一饭之资耳。
曷云“帐宜加锁”？设帐之故有二：蔽风、隔蚊是也。蔽风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闭蚊于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蚊之为物也，体极柔而性极勇，形极微而机极诈。薄暮而驱，彼宁受奔驰之苦，挞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又必择地而攻，乘虚以入。昆虫庶类之善用兵法者，莫过于蚊。其择地也，每弃后而攻前，其乘虚也，必舍垣而窥户。帐前两幅之交接处，皆其据险扼要，伏兵伺我之区也。或于风动帐开之际，或于取器之溺之时，一隙可乘，遂鼓噪而入。法于门户交关之地，上、中、下共设三纽，若妇人之衣扣然。至取溺器时，先以一手绾帐，勿使大开，以一手提之使入，其出亦然。若是，则坚壁固垒，彼虽有奇勇异诈，亦无所施其能矣。至于驱除之法，当使人在帐中，空洞其外，始能出而无阻。世人逐蚊，皆立帐檐之下，使所开之处蔽其大半，是欲其出而闭之门也。犯此弊者十人而九，何其习而不察，亦至此乎？
曷云“床要着裙”？爱精美者，一物不使稍污。常有绮罗作帐，精其始而不能善其终，美其上而不得不污其下者，以贴枕着头之处，在妇人则有膏沐之痕，在男妇亦多脑汗之迹，日积月累，无瑕者玷而可爱者憎矣，故着裙之法不可少。此法与增添顶柱之法相为表里。欲令着裙，先必使之生骨，无力不能胜衣也。即于四竹柱之下，各穴一孔，以三横竹内之，去簟尺许，与枕相平，而后以布作裙，穿于其上，则裙污而帐不污，裙可勤涤，而帐难频洗故也。
至于枕簟被褥之设，不过取其夏凉冬暖，请以二语概之，曰：求凉之法，浇水不如透风；致暖之方，增紬不如加布。是予贫士所知者。至于羊羔美酒，亦足御寒，广厦重冰，尽堪避暑，理则固然，未尝亲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圣贤无欺之学，不敢以细事而忽之也。
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床帐译文
人生百年里所经历的时间，白天占一半，夜晚占一半。白天或是在厅房或是在走廊，或是在船上或是在车里，没有规定的地方，而晚上待的地方，就只有床。这样说来，床是我们相伴半生的东西，比起结发妻子，其亲密还有先后之分。人与东西最亲密的，莫过于此。但奇怪的是，当世的人，在寻觅田地和房子时，不惜把命也搭上，而对休息睡觉的地方，则都很随便。那是因为这只有自己看见而别人看不见。这么说来，妻妾丫鬟，对人来说也像床一样，难道也因为只有自己看见而别人看不见，就听凭她们是丑陋不堪、蓬头垢面也不过问吗？我就不同，每迁居一个地方，都先整治床铺，然后再做别的事。妻妾对人来说是床，而床也就是人的妻妾。
我想要做一张新的床，只是没有请工匠的钱，但是对于修饰床和帐的东西、经营床铺的方法，总是竭尽微薄的财力。就好像贫穷的人娶了妻子，不能把她的普通容貌变为国色，就只有让她勤于梳洗，多上些脂粉而已。方法是怎样的呢？一是让床生花，二是让帐有骨，三是帐应该上锁，四是床要着裙。
什么叫“床令生花”呢？花瓶和花盆里的花，是文人案头常有的东西，白天亲近，晚上就不想亲近，即使天香扑鼻、国色可人，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却不能不被抛弃一边。其实人们不知道白天闻花香不如晚上的效果好。白天闻花香，香味只在口鼻，晚上闻香，香味能进入梦魂之中。方法是在床帐之内，先设一块托板，用来放花。而托板又不要露出板的形状来，这就如同睡在树下，鼻子闻到花香，不知道是人工制造的妙处。先做两根小柱，钉在床后隐蔽的地方，帐子悬在外面。托板不能太大，长只到一尺左右，宽数寸。下面又用数段小木，做成三脚架，用极细的钉子隔着帐子钉在柱子上，然后用板架上去，务必做到极为牢固。架好后，用彩色的纱罗做成一件东西，或是像一块怪石，或是做成数朵彩云，围在板外面来掩盖它的形状。中间高出数寸，三面都跟帐子相平，用线缝上去，就像帐子上绣出来的东西一样，如同苏州的堆花式样。如果想要使整体都很相称，那么或是画或是绣，整个帐子都弄上梅花的图案，而把托板做成虬曲的树枝或是老树干，或是做成悬崖上突出的石头，都可以。帐子里有这种设备，凡是得到什么名花异草，值得做摆设的，白天一起在厅堂里，晚上就带着它共寝。即使一时之间没有花卉，也有香炉中的香料或是放在盘子里的佛手、木瓜、香楠之类来做替补。这样身体就不是身体，而成了蝴蝶，在飞翔、休息或是进食的时候，都在花丛中；人不再是人，而成了神仙，行立坐卧，都是欢乐之境。我曾有一次在酣梦睡足、将醒未醒的时候，忽然闻到蜡梅的香气，咽喉和牙齿间，都带着悠悠的清香，如同从肺腑间出来一般，不觉身体轻飘飘地想要飞起来，觉得身体已经不在人间了。醒来后，我告诉妻子儿女说：“我们是什么人，却又这样快乐，岂不是要把平生的福分都折尽了吗？”妻子和儿女说：“常年贫贱，未必不是这个原因。”这是真事，不是骗人的。
什么叫“帐使有骨”呢？床在外，帐子在内，这是常规。也有人跟这相反，使帐子超出床外。这样好是很好，但是夏天时蚊子藏在床栏拐角的地方，躲在角落里很难驱赶，想要床帐美观，却拿血做牺牲，不是长久办法，不如还照旧的方法。之所以不照旧的方法而使帐子超出床外，是因为床是方的，而帐子不是，不管怎么去撑都难以伏贴，这都是因为帐子四角靠近柱子的地方，软而无骨，不能像柱子一样直立，所以总是不能合拢。所以需要另外给它想个办法，让它有骨。用不粗不细的竹子，做成一个顶和四根柱子，等帐子挂定后撑起来，这样有如床内有床，旧办法的方便和新办法的美观，就两全其美了。床顶和柱子，让做轿子的人来做，费用很低，只需要中等人家一顿饭的花费就有了。
什么叫“帐宜加锁”呢？设置帐子的原因有二：挡风、隔蚊子。挡风的目的占三成，挡蚊子的目的占七成。但是隔开蚊子用的是它，把蚊子关在里面的也是它。蚊子这种东西，身体很柔弱，性情却很凶悍，形体很小，却很狡诈。它们傍晚的时候开始出现，大部分宁可受奔波飞动的劳苦和被人一掌打死的危险，宁死也不肯去。等赶开了，还是要挑地方来进攻，乘虚而入。昆虫中善用兵法的，没有能比过蚊子的了。它们挑选地点，不能攻前就攻后，放弃了门就从窗子进来。帐子前面两侧帐页交接的地方，就是它们据险埋伏、伏兵伺机攻击的地方。或者在风吹动帐子的时候，或者是在取便壶的时候，它们一看到有机可乘，就鼓噪而入。我这个办法是在帐子上交缝的地方，设上中下三个纽扣，像妇女衣服上的扣子一样。在取便壶的时候，先一只手抓住帐子使得不会开洞太大，另只一手去提进来，拿出去的时候也是一样。这样就达到了巩固壁垒的目的，蚊子即使再勇猛和机诈，也没有办法了。如果帐子里有蚊子，驱除的方法是：人应该在帐子里，开一个洞，才能把蚊子顺利赶出去。世人赶蚊子，都是站在帐檐底下，把帐子开的洞挡住了大半，这是想让它们出来反而把门给关上了。一般人十有八九犯这种错误，怎么会因为习惯而察觉不到呢？
什么叫“床要着裙”呢？爱精美的人，一样东西也不让它稍微弄脏。用绸缎做帐子的，常有一开始很精美而后来不能保持，上端很美观而下部却不能不弄脏的。这是因为放枕头的地方，女子有化妆品的残留，男子会有汗渍，日积月累，原来干净可爱的就被玷污而变得难看了。所以着裙这个办法是不可少的。这个办法和增添顶柱的办法是相配套的。想要给床着裙，一定要先让它生骨，因为帐子无力的话，就不能支撑衣服。在四根竹柱之下，各钻一个洞，横着插三根竹子，跟席子距离一尺左右，跟枕头持平。然后用布做裙，穿在上面，这样布裙被弄脏，帐子却不会弄脏，这是由于裙可以经常洗而帐子不能经常洗。
至于枕头、席子和被褥的配置，就是要冬暖夏凉。我有两句话可以概括：求凉的方法，浇水不如透风；取暖的办法，加绸缎不如加布。这是我没钱之人的想法。至于嫩羊肉加美酒能够御寒，大房子里面搁冰块也可以避暑。道理是这样，我没亲自试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圣贤教我们不能撒谎的教训，这件事虽小，我却不敢忽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