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丝竹原文
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丝竹
清·许浑
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也。
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情，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熔之具。然此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不则弹者铿然，听者茫然，强束官骸以俟其阕，是非悦耳之音，乃苦人之具也，习之何为？
凡人买姬置妾，总为自娱。己所悦者，导之使习；己所不悦，戒令勿为，是真能自娱者也。尝见富贵之人，听惯弋阳、四平等腔，极嫌昆调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调，强令歌童习之，每听一曲，攒眉许久，座客亦代为苦难，此皆不善自娱者也。
予谓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厌，即使嗜之不当，厌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谬。自攻其谬，则不谬矣。予生平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独不好者：一为果中之橄榄，一为馔中之海参，一为衣中之茧紬。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尝自沽而食，自购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谚云：“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予真海内之村人也。因论习琴，而谬谈至此，诚为饶舌。
人问：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学琴，然则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后教乎？须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几人乎？曰：不然。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婉转，睹见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谓雅俗共赏者是也。
琴音易响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能听者少；延名师、教美妾者尽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
务实不务名，此予立言之意也。若使主人善操，则当舍诸技而专务丝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窃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
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画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消魂，而知音男妇之生妒也。
丝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种。琵琶极妙，惜今时不尚，善弹者少，然弦索之音，实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较琵琶为瘦小，与女郎之纤体最宜。近日教习家，其于声音之道，能不大谬于宫商者，首推弦索，时曲次之，戏曲又次之。予向有场内无文，场上无曲之说，非过论也。止为初学之时，便以取舍得失为心，虑其调高和寡，止求为“下里巴人”，不愿作“阳春白雪”，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
提琴较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绝少美人之音也。春容柔媚，婉转断续，无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扬之曲，使隔花间柳者听之，俨然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
丝音之最易学者，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吾不能不德创始之人，令若辈尸而祝之也。
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至笙、管二物，则与诸乐并陈，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绣窗所应有也。盖妇人奏技，与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以其气塞而腮胀也，花容月貌为之改观，是以不应使习。妇人吹箫，非止容颜不改，且能愈增娇媚。何也？按风作调，玉笋为之愈尖；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小。画美人者，常作吹箫图，以其易于见好也。或箫或笛，如使二女并吹，其为声也倍清，其为态也更显，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间世也。
吹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无钏。钏又勿使太宽，宽则藏于袖中，不得见矣。
闲情偶寄·声容部·习技第四·丝竹译文
管弦乐的声音，琴声为第一。古代的音乐流传到现在，那已经发生变化却没有完全变化的，独有这一种，其余的都变成了末世之音。
女子学琴，可以陶冶性情，想要置身温柔乡，不可以没有这种陶冶性情的乐器。然而这种乐音，学起来最难，听起来也最不容易领会。凡是让姬妾学琴的，应当首先问问自己能否弹琴。只有主人懂得音乐，才能让姬妾弹琴鼓瑟侍候，否则弹琴的人弹得铿然悦耳，听琴的人却全然不懂，还要勉强装出凝神倾听的样子来等待曲终，这就不是让人悦耳的琴声，而是让人受罪的东西，还学它来做什么呢？
凡是买姬置妾的人，全是为了自娱。自己喜欢的，就劝导她们去学；自己不喜欢的，就告诫她们不要去做，这才是真正能够自娱的人。我曾见过有的富贵人，明明听惯了弋阳、四平等热闹的唱腔，极其嫌弃昆曲腔调的冷清，然而因为世人都高雅，重视昆曲，便强迫戏童学唱昆曲，每听戏童唱一支曲子，就会皱很久的眉头，连宾客也替他遭罪，这就是不善于自娱的人。
我认为人的性情，各有自己嗜好的，也各有自己厌恶的，即使嗜好的并不妥当，厌恶的并不应该，也不妨自己坚持自己的错误。自己坚持自己的错误，也就没有什么错误了。我平生有三样癖好，都是世人共同喜好而我独自不喜好的：一是果实中的橄榄，一是菜肴中的海参，一是衣服中的丝绸。这三样东西，别人给我吃，我也吃；别人给我穿，我也穿。然而我未曾自己买来吃、自己买来穿，因为我真不知道它们的精美在哪里。谚语说：“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我真是天底下的乡巴佬了。因为谈学琴，却乱扯到这些，确实是有些饶舌了。
有人问：主人擅长弹琴，才可以让姬妾学琴，这样要教姬妾歌舞，那么也一定要主人擅长歌舞，然后才去教她们吗？须眉大丈夫擅长歌舞的，又有几人呢？我说：不是这样。歌舞难于精通却容易通晓，听到那婉转的歌声，看到那轻盈的舞姿，不一定要懂得歌舞才能领略，座席上的主人和客人都是这样，这就是所说的雅俗共赏。
琴声弹奏出来容易，却很难听懂，自身没有学过弹琴的人听不懂，只有擅长弹琴的人才能听懂。伯牙如果不是遇到钟子期，司马相如如果不是得到卓文君，即便他们整天在那里拨弄琴弦，也全等于空弹。我看见当今世上，擅长弹琴的人多，能够听琴的人少。请有名的琴师来教美妾的人很多，而果真能以弹琴听琴来行乐，不愧于卓文君、司马相如的美名的人就极少了。
讲求实际，不讲求虚名，这是我著书立说的本意。假如要让主人擅长弹琴，就应当让他舍去别的技艺，专心专意练好琴技。“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不是别的，就是让男女如胶如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联络他们的柔情蜜意，并且让他们永不分离的东西。
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值此水上亭阁初生凉意，恰遇绣窗无事的闲暇，或者夫唱妻和，或者女子操琴而男子倾听，或者一人弹琴一人歌唱，音韵丝丝入扣。且不说身临其境的人俨若神仙一般愉悦，即便画成一幅凤鸾和鸣图，也足够让观赏的人销魂，让知晓音乐的男男女女产生嫉妒了。
弦乐除了琴以外，女子适宜学的，还有琵琶、三弦、提琴这三种。琵琶的声音非常美妙，可惜如今已不时兴，擅长弹的人很少。然而三弦的声音，实际上足以代替琵琶。三弦的形状，比琵琶要瘦小，跟女子纤弱的体形最相称。近来教学乐器的人家，他们在音调的把握上能不出大错的，首推三弦，流行曲子次之，戏曲再次之。我向来有“戏场内没有好戏文，戏台上没有好曲子”的说法，这并不是过激的言论。只因为人们初学之时，便把取舍看得过重，担心自己曲调高雅会失去听众，也就只想成为“下里巴人”，不愿做“阳春白雪”，所以学到五七分的功夫就不再学下去了。
提琴比起三弦来，形状更小巧而声音更清亮，给清唱的人伴奏是必不可少的乐器。提琴的声音，宛如非常年轻的美人的声音，美人的春容柔媚，歌喉的婉转断续，无一不被模仿得惟妙惟肖。即便不伴清唱，只让两个擅长歌唱的女子，一人吹洞箫，一人拉提琴，轻柔地飘起悠扬的曲子，让那些与两个演奏的女子间隔在外的人听了，也会觉得里面俨然有一位绝代佳人，不禁动起怜香惜玉的情思。
弦乐中最容易学的，莫过于提琴。学提琴可以事半功倍，而且悦耳娱神。我不能不感激这提琴的创始人，让我们为他焚香祈祷吧。
管乐中适宜于闺阁女子的，只有洞箫一种。笛子可以偶尔吹吹，却不可以经常吹。至于笙、管这两种乐器，就要与别的乐器一起合奏，不得已才偶然吹一吹，不是绣窗女子应该学的。因为女子演奏乐器，跟男子不同，男子注重的是声音，女子注重的是容貌。吹笙弄管的时候，声音是好听，可是容貌不耐看，因为她要闭气鼓腮，花容月貌也就变了形，因此不应让女子学习。女子吹箫，不仅容貌不会改变，而且能够更添娇媚。为什么呢？因为吹箫是用手指头按放箫孔的风来形成音调的，女子的玉指会显得更加尖细；撮嘴吹箫出声，红唇因而显得更加小巧。画美人的人，经常画美人吹箫图，因为这样容易见到好的效果。不论是箫还是笛，如果让两个女子一起吹，那声音会倍加清亮，那姿态也会更加动人，焚着香品着茶来欣赏，都能让人飘飘然恍若自身已不在人世间了。
吹箫弄笛的女子，手腕上不可以没有镯子。镯子也不要让它太宽松，宽松了就会藏在袖子中，不能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