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声容部·治服第三·鞋袜原文
闲情偶寄·声容部·治服第三·鞋袜
清·许浑
男子所着之履，俗名为鞋，女子亦名为鞋。男子饰足之衣，俗名为袜，女子独易其名曰“褶”，其实褶即袜也。古云“凌波小袜”，其名最雅，不识后人何故易之？
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尚深红，今复尚青，可谓制之尽美者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谓制之尽美又尽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没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丑妇效颦，非为佳人助力。
近有矫其弊者，窄小金莲，皆用平底，使与伪造者有别。殊不知此制一设，则人人向高底乞灵，高底之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则大者亦小，无之则小者亦大。尝有三寸无底之足，与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处，反觉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则指尖向下，而秃者疑尖，无底则玉笋朝天，而尖者似秃故也。吾谓高底不宜尽去，只在减损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于厚而不利于薄，薄则本体现矣；利于大而不利于小，小则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极薄极小者形之，则似鹤立鸡群，不求异而自异。世岂有高底如钱，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脚乎？
古人取义命名，纤毫不爽，如前所云，以“蟠龙”名髻，“乌云”为发之类是也。独于妇人之足，取义命名，皆与实事相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莲者，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妇人之足者，必曰“金莲”，名最小之足者，则曰“三寸金莲”。使妇人之足，果如莲瓣之为形，则其阔而大也，尚可言乎？极小极窄之莲瓣，岂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莲”之义之不可解也。
从来名妇人之鞋者，必曰“凤头”。世人顾名思义，遂以金银制凤，缀于鞋尖以实之。试思凤之为物，止能小于大鹏；方之众鸟，不几洋洋乎大观也哉？以之名鞋，虽曰赞美之词，实类讥讽之迹。如曰“凤头”二字，但肖其形，凤之头锐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则众鸟之头，尽有锐于凤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独有取于凤？且凤较他鸟，其首独昂，妇人趾尖，妙在低而能伏，使如凤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观乎？此“凤头”之义之不可解者也。
若是，则古人之命名取义，果何所见而云然？岂终不可解乎？曰：有说焉。
妇人裹足之制，非由前古，盖后来添设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妇人之足亦犹男子之足，使其果如莲瓣之稍尖，凤头之稍锐，亦可谓古之小脚。无其制而能约小其形，较之今人，殆有过焉者矣。
吾谓“凤头”“金莲”等字相传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止可呼其名，万勿肖其实；如肖其实，则极不美观，而为前人所误矣。不宁惟是，凤为羽虫之长，与龙比肩，乃帝王饰衣饰器之物也，以之饰足，无乃大亵名器乎？尝见妇人绣袜，每作龙凤之形，皆昧理僭分之大者，不可不为拈破。
近日女子鞋头，不缀凤而缀珠，可称善变。珠出水底，宜在凌波袜下，且似粟之珠，价不甚昂，缀一粒于鞋尖，满足俱呈宝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则为走盘之珠；使作阳台之云雨，则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见不及此，亦犹衣色之变青，不知其然而然，所谓暗合道妙者也。
予友余子澹心，向著《鞋袜辨》一篇，考缠足之从来，核妇履之原制，精而且确，足与此说相发明，附载于后。
闲情偶寄·声容部·治服第三·鞋袜译文
男子穿的履，俗名叫作“鞋”，女子穿的也叫作“鞋”。男子装饰脚的布套，俗名叫作“袜”，女子装饰脚的布套，偏偏改名叫作“褶”，其实褶就是袜。古人说“凌波小袜”，这个名字最文雅，不知道后人为什么把它改掉了？
女子穿的袜子，颜色崇尚白色或淡红色，鞋子的颜色崇尚深红色，如今又崇尚青色，这可说是最美的了。鞋是要穿高底的，能使脚小的显得更小，脚瘦的显得更瘦，这可说是最美而又最好的了。然而脚大的女子，往往借高底鞋来掩饰自己的缺陷，也就埋没了设计高底鞋的人的初衷，这只能供脚大的女子去东施效颦，不能有助于美女的漂亮。
近来有人想矫正这个弊病，让脚窄小的女子都穿平底鞋，使脚小的女子跟那些伪装脚小的女子有所区别。殊不知这办法一推行，反而促使人人都穿起了高底鞋，高底鞋也就成了永世都不能废除的东西了。有了它，大脚也就成了小脚；没有它，小脚也就成了大脚。曾经有三寸的小脚穿上平底鞋和四五寸的大脚穿上高底鞋同站在一处，人们反而觉得四五寸的脚小，而三寸的脚大。这是因为高底鞋会使脚趾尖朝下，凸起的部分看起来尖瘦；平底鞋会使脚趾朝天，尖瘦的脚看起来似乎就变大了。我认为高底鞋不宜完全去掉，只是应减少一些用料而已。脚大的，鞋底宜厚而不宜薄，鞋底薄了就会让大脚暴露无遗；鞋子宜大而不宜小，鞋小了就会箍痛脚而不能行走了。我用极薄极小的高底鞋来试穿，就像鹤立鸡群一样，不想怪异也会自然显得怪异。世上怎么能有穿着薄如铜钱的高底鞋，不扭扭捏捏就能行走的大脚呢？
古人用意思来命名，丝毫也没有错，比如前面所说的，用“蟠龙”来给发髻命名，用“乌云”来给头发命名，这一类的都是如此。唯独对于女子的脚，用意思命名，都跟事实相反。为什么呢？女子的脚，是形体中最小的；莲花，是花中最大的。可是人们总把女子的脚叫作“金莲”，称呼最小的脚，就叫“三寸金莲”。假使女子的脚果真如同莲花花瓣，那么脚又宽又大用得着说吗？极小极窄的莲花瓣，又怎么只有三寸呢？因此，这“金莲”的意思实在让人不可理解。
从来给女子的鞋命名，一定叫“凤头”。世人顾名思义就用金银制作成凤凰，缀在鞋尖上来让它名副其实。试想凤凰这种动物，只是比大鹏小，跟其他的鸟相比，不也算庞然大物吗？用它来命名女子的鞋子，虽说是赞美之词，实际上却有些讥讽的意味。如果说“凤头”二字只是用来形容鞋子的形状，凤凰的头尖小而身子很大，因此得名。虽然这样，但是众鸟的头比凤凰的头尖小的有很多，那么为什么不用它们来命名，却偏偏要选择凤凰呢？况且凤凰比起其他的鸟，独有它的头是高昂的，可是女子的脚趾尖，妙处就在能够低垂弯伏，假如像凤凰那样高昂着头，那个样子还能观赏吗？这“凤头”的意思也让人不可理解。
假如是这样，那么古人用意思命名，又是依据什么来这样命名的呢？难道真的就不可解释了吗？对此我认为是有一定的说法的。
女子裹脚的制度，不是从古代就有的。而是后来添设的。起初给脚命名时，女子的脚也跟男子的脚一样，假如她们的脚果真如同莲花花瓣和凤头那样尖小，也可说是古代的小脚了。没有裹脚的制度却能把脚的形状约束得那么小，比起现在的人，恐怕强了好多。
我认为“凤头”“金莲”等称呼，相传已久，这不能随便改变。然而只能口头上叫它们的名字，万万不要去模仿它们真实的样子，如果模仿它们真实的样子，那就不美观了，这就是被前人的话所误导了。不仅如此，凤凰是鸟中之王，与龙并列，是帝王用来装饰衣服、器物的东西，用它来装饰脚，不是极大地亵渎了国家的尊严吗？我曾经见到女子绣袜子，常常绣的是龙凤的形象，这都是违背情理、僭越本分的大事，我不能不给她们点破。
近来女子的鞋头，不点缀凤凰而点缀珍珠，这可以说是好的变化。珍珠产自水底，适宜用在凌波小袜上，况且像米粒般的珍珠，价钱也不怎么贵，点缀一粒在鞋尖，满脚都呈现珠光宝气。假如穿上这种鞋登上舞台轻歌曼舞，就成了在玉盘上滚动的珍珠；假如穿上这种鞋赴阳台云雨之欢，就会被男子视为掌上明珠。然而最初制作这种鞋的人预见不到这种结果，也就像衣服的颜色渐渐变成青色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这样，这就是所谓的暗中符合自然规律的奥妙吧。
我的朋友余澹心，以前写过一篇《妇人鞋袜辨》，考证了女子缠脚的由来，核实了女鞋原来的样式，写得精辟而可信，能够与我的这种说法互相补充，这里附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