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声容部·修容第二·盥栉原文
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盥栉
清·许浑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匀,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迨加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此受病之在后者也。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攻而出之。
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发,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个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法,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物惟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设。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城是也。但其变之之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
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也。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
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但须筹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为有限,须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使与云体相合,若其中应有此物者,勿露时花珠翠之本形,则尽善矣。
肖龙之法:如欲作飞龙、游龙,则先以己发梳一光头于下,后以假髲制作龙形,盘旋缭绕,覆于其上。务使离发少许,勿使相粘相贴,始不失飞龙、游龙之义,相粘相贴,则是潜龙、伏龙矣。悬空之法,不过用铁线一二条,衬于不见之处,其龙爪之向下者,以发作线,缝于光发之上,则不动矣。
戏珠龙法,以髲作小龙二条,缀于两旁,尾向后而首向前,前缀大珠一颗,近于龙嘴,名为“二龙戏珠”。出海龙亦照前式,但以假髲作波浪纹,缀于龙身空隙之处,皆易为之。
是数法者,皆以云龙二物分体为之,是云自云而龙自龙也。予又谓云龙二物,势不宜分,“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业有成言,是当合而用之。同用一髲,同作一假,何不幻作云龙二物,使龙勿露全身,云亦勿作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令人无可测识,是美人之头,尽有盘旋飞舞之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不几两擅其绝,而为阳台神女之现身哉?
噫,笠翁于此搜尽枯肠,为此髻者,不可不加尸祝。天年以后,倘得为神,则将往来绣阁之中,验其所制,果有裨于花容月貌否也。
闲情偶寄·声容部·修容第二·盥栉译文
洗脸的方法,没有别的奇巧,只是务必把脸上的污垢洗干净。脸上也没有别的污垢,所说的污垢,只是油脂罢了。脸上的油脂有两种,一种是脸上自然生长出来的油脂,一种是沾染上去的油脂。脸上自然生长的油脂,是从汗毛细孔里分泌出来的,胖人多,瘦人少,像是汗又不是汗。沾染上去的油脂,从下往上沾染得少,从上往下沾染得多。因为头发总是离不开抹油膏,脸与头发接触的地方,势必难保不沾染上油膏,况且有时用手按按头,按完之后,把手从头上放下来,也难保脸不被手挨擦,脸被挨擦到的地方,就是产生油垢、发出亮光的地方。脸上出油发光,对于脸似乎没有大的影响,殊不知这却关系到女子脸上一天的美丑,脸不白,粉不均匀,就是从这里引起的。从来搽粉着色的地方,最怕有油脂,有油脂就不能上色。倘若在刚刚洗完脸后,还没有搽粉的时候,脸上只有一块指甲大的被油手沾染的痕迹,等到用粉搽过之后,就会满脸都是白的,只有这个地方是黑的,而且黑的上面还有油光,这毛病是出在搽粉之前。脸上已经搽粉之后,却被油手沾染的,那个地方也会又黑又亮,因为搽粉沾了油,就只看见油而看不见粉了,这毛病是出在搽粉之后。这两种病,虽然看起来似乎很大,其实只是一小块,不是整张脸,闺中爱打扮的女子都知道这个道理。还有整张脸受到损害的毛病,自古以来,众多美女都暗受其害却不知道,请让我把它剖析出来。
从来擦脸的毛巾和手帕,大多不只用来擦脸,顺便就把手臂、胸部也擦抹了。这些地方有油腻的东西,也就有油脂,那么毛巾和手帕不干净也就很久了。即便有爱好干净的人,只用毛巾和手帕擦脸,不擦别的部位,然而她能保证毛巾和手帕向上不挨到头发,要擦到额头时就停止吗?一旦沾上头发上的油脂,毛巾和手帕就不是没有油腻的东西了。用这样的毛巾和手帕擦脸,也就不是擦脸了,就像是打磨细东西的人,故意用油布把细东西擦光,使它不沾上其他东西。其他东西都沾不上去,独有粉就能沾上去吗?凡是有脸上不上妆的,越抹越黑;同样的脂粉,一个人擦在脸上就很白,另一个人擦在脸上就不白,主要就是这个原因。因为擦脸的毛巾在干净程度上有不同,而不是搽的粉有好坏。因此善于搽脂粉的人,必须先把洗脸的毛巾洗干净。擦脸的毛巾,只用来擦脸,还必须用过就洗,不要使它稍稍带点油痕,这才是从本源上解决问题的方法。
善于梳头发不如善于篦头发。篦子,是梳子的兄长。头发里没有灰尘,才能丝丝如缕,否则就会像一片毛毡,连发丝的界限也分不出来。这就像是帽子,而不是发髻;就像是褪去光泽的黑漆器具,而不是黑发盘绕的头了。因此善于养姬妾的人家,应当花一百个钱买梳子,花一千个钱买篦子。篦子精细,篦出的头发也就精美;稍微廉价的,就会损害头发,弄痛头皮,篦不了几下就停止了。用篦子把头发篦得干干净净,才便于用梳子去梳理。梳子这东西,是越旧越好。“人是旧的好,物是新的好。”古话虽然这样说,但并不是针对梳子来说的。如果寻找不到旧梳子,那么富人就用象牙梳子,穷人就用牛角梳子。新做的木梳子,容易损伤发根或者剔断梳齿,不用油浸泡十天,是不能使用的。
古人把发髻叫作“蟠龙”。蟠龙,就是发髻本身,不是靠妆饰形成的,而是随手把头发绾起来,成为蟠龙的样子。可见古代女子梳妆,都是顺其自然,毫无矫揉造作。然而龙是善变的东西,头发却没有固定的形状,假如它们流传到现今,样子没有一点变化,那么这龙就不是蟠龙,而是死龙了;头发也不是美女的头发,而是死人的头发了。难怪现今的人善于变化,这变化本来是对的。但是那些变化的形状,只顾追求时髦,不讲合乎情理;只求变化样子,不顾失去真实。凡是用那样东西模仿这样东西,一定可依照它理当如此的形状来模仿,要依照它应有的样子来模仿,还一定要依照跟它形状和颜色相类似的来模仿,不能没有顾忌地凭空捏造、随心所欲。古人把头发叫作“乌云”,把发髻叫作“蟠龙”,是因为这两样东西都生在天上,适宜在人的头顶上。头发缭绕似云,发髻盘曲似龙,而云在颜色上有乌云,龙在颜色上有乌龙,这彼此之间的颜色、形状、情理,样样相符,因此得名,并不是没有顾忌地凭空捏造、随心所欲。
我私下觉得奇怪的是,现今的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头发的新样式,没有不标新立异、使人改变原来的样子的。然而从情理应有、形状和颜色相类似的角度来看,那就没有一样是可取的。人的全身中,手可以生花,江淹手中的五彩画笔就是这样;舌头也可以生花,如来佛的广长舌就是这样;头就没有见过生花的,头上生花是现今才开始有的,这就是说不应当这样做的事现今却这样做了。虽然有人髻上簪花的,却没有人把头当作花,并把身体当作花蒂的。钵盂是盛饭的器具,没有人把它倒扣在活人的头上,来做出倒顶着盆子的样子。这事是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到现今才听说的。这就是说不应该有的事现今却有了。群花的颜色,万紫千红,唯独看不见其中有黑色的。假设有一个女子站在这里,有人喊她“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这个女子肯定会艴然大怒,大怒之后还会骂起来。既然不喜欢被喊作怪物,居然自己要去模仿它的形状,这难道不是非常不可理解的事吗?
我认为美人梳的发髻,不妨日新月异,只是必须考虑到符合情理。符合情理的发式也有多种多样,然而都妙不过云和龙这两种形象。仍然用这两个名称而变换它们的形状,那么就可以古为今用,古的样式和新的样式也就可以并行不悖了。不要认为只有云和龙这两种东西变来变去是有限的,须知普天下的事物,任它们的姿态千变万化,越变越无穷的,没有超过云和龙这两种东西的了。龙虽然善变,也不过是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这几种。至于云这种东西,顷刻之间就会多次迁移它的位置,须臾工夫就会数次变换它的形状,“千变万化”这四个字,还是有定量的说法。其实云变换的形状,“千万”这两个字,还不足够用来限制数量。假如有聪明的女子,天天仰头观看天象,既模仿云的形状来梳成发髻,又根据发髻的需要去观察云的变化,即便她一天变换一种发型,也不能穷尽云的变幻离奇,况且她未必是天天变换发型呢?假如说天高云远,看不分明,难于模仿,就让画工绘出几朵形状巧妙的云,把它们剪成纸样,衬在头发下面,等到梳洗完毕,然后去掉纸样,这是简便易行的方法。云髻上面都可以染上些色彩,或者簪上时令鲜花,或者装饰上珍珠翡翠,变幻成云髻的五彩,看起来光怪陆离。只是必须位置适宜,使它们与云髻的形状相吻合,好像云髻中应该有这些东西,不要露出时令鲜花或珍珠翡翠本来的形状,这样就更好了。
模仿龙做发型的方法是:如果想要做“飞龙”“游龙”的样式,就先把自己的头发向下梳理光滑,然后用假发制作成龙的形状,盘旋缭绕,覆盖在自己的头发上。务必使它与头发有少许距离,不要让它们粘贴在一起,才不会失去“飞龙”“游龙”的意义。如果彼此粘贴在一起,就成了“潜龙”“伏龙”了。用假发做成的龙髻悬空的方法,只不过是用一两根铁丝,衬在看不见的地方;那龙爪向下处,用头发做线,缝在光滑的头发上,它就不会动了。
制作“戏珠龙”发型的方法是:用假发做两条小龙的形状,缀在发髻的两边,龙尾朝后,龙头朝前,前面缀上一颗大珠子,靠近龙嘴,这就叫“二龙戏珠”。制作“出海龙”发型的方法也依照前面的做法,只是用假发做成波浪纹,缀在龙身空隙的地方,这都是容易做的。
这几种方法,都是把云和龙这两样东西分开来模仿的,这样云是云,龙是龙。我愚以为,云和龙这两样东西是很不适宜分开的。“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中已有这样的说法,这就应当把它们合起来。用同一个人的头发,同样做成发式,为何不可以变幻做成云和龙这两样东西,让龙不要露出全身,云也不要露出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使人不能捉摸呢?这样,美人的头上大有盘旋飞舞的态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这不就穷尽了云和龙变幻无常的绝妙,让人仿佛觉得是阳台神女现身了吗?
唉,我李笠翁在这里搜索枯肠,凡是梳我创意设计的这些发髻的女子,不可以不为我祈祷。我死了以后,倘若能够变成神仙,就将往来于绣房闺阁之中,检验美人们梳的发髻,看我的苦心是不是果真对她们的花容月貌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