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态度原文
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态度
清·许浑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则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
吾于“态”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体吾能赋之,知识我能予之,至于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之态度,我实不能变之化之,使其自无而有,复自有而无也。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试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或与人各交数言,则人止为媚态所惑,而不为美色所惑,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皆“态”之一字之为崇也。
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
相面、相肌、相眉、相眼之法,皆可言传,独相态一事,则予心能知之,口实不能言之。口之所能言者,物也,非尤物也。噫,能使人知,而能使人欲言不得,其为物也何知!其为事也何知!岂非天地之间一大怪物,而从古及今,一件解说不来之事乎?
诘予者曰:既为态度立言,又不指人以法,终觉首鼠,盍亦舍精言粗,略示相女者以意乎?予曰:不得已而为言,止有直书所见,聊为榜样而已。
向在维扬,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态”也。
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臆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
斯二者,皆妇人媚态之一斑,举之以见大较。噫,以年三十许之贫妇,止为姿态稍异,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人问:圣贤神化之事,皆可造诣而成,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予曰:学则可学,教则不能。人又问:既不能教,胡云可学?予曰: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居,朝夕薰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鹰变成鸠,形为气感,是则可矣。若欲耳提而面命之,则一部《廿一史》,当从何处说起?还怕愈说愈增其木强,奈何!
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态度译文
古话说:“尤物足以动摇人的心神。”尤物是什么?就是媚态。世人大多不知什么是尤物,以为尤物就是美色。他们哪里知道,容貌虽然很美,也不过是一种东西罢了,怎么能动摇人的心神呢?加上媚人的姿态,就能成为尤物了。如果说美色就是尤物,就可以动摇人的心神,那么时下用绢做成的美女、画图上的娇美人,她们的容貌比真人的容貌岂止漂亮十倍?为什么不见她们动摇人的心神,而使人害相思,积郁成病呢?由此可知,“媚态”两字是一定不可少的。对于女子来说,媚态就像火有焰,灯有光,珠宝金银有光泽,是无形之物,而不是有形之物。只因为它是物又不是物,无形却又像有形,因此名叫“尤物”。尤物,就是怪物,这是不能解说清楚的事。凡是这样的女子,一见到就让人思慕,一思慕就不能控制住自己,甚至舍去生命也想得到她,跟自己的生命过不去的女子,都是怪物,都是不能解说清楚的事。
我对“态”这一个字,不得不折服天地造人的巧妙和鬼神体悟事物的微妙。假如让我做天地鬼神,我能把形体赋予她,我能把知识给予她,至于这是物又不是物,无形却又像有形的媚态,我确实不能把它变化出来,让它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媚态这东西,不仅能让美丽的女子变得更美丽,让艳丽的女子变得更艳丽,而且能让年老的变得年轻,让丑陋的变得漂亮,让无情的事变成有情的事,让人暗中受到笼络却不知不觉。女子一旦有了媚态,尽管只有三四分的姿色,就可抵得过六七分的姿色。试让有六七分姿色却没有媚态的女子跟只有三四分姿色却有媚态的女子同站在一处,那么人们只会爱只有三四分姿色却有媚态的女子,不会爱有六七分姿色却没有媚态的女子。这是因为媚态比起姿色来,还不止强那么一倍、两倍吧。又试让有两分姿色却没有媚态的女子,跟完全没有姿色却只有媚态的女子同站在一处,或者让她们各自与人们交谈几句话,那么人们只会被媚态迷惑,却不会被美色迷惑。这是因为媚态比起姿色来,还不只是以少胜多,而且能够以无胜有。现在的女子中,常有容貌姿色毫无可取之处的,却能让人思念不已,甚至宁愿舍弃生命也要追求,这都是媚态在作怪。
由此可知,挑选容貌还是挑选姿色,都不如挑选媚态这一样最为重要。媚态出自天生,不可以勉强造作。勉强造作的媚态,不能装饰容貌的美,只能更增添容貌的丑。同样一个皱眉头的动作,西施做起来就显得可爱,东施做起来就使人厌恶,这是天生与勉强造作的区别。
相面、相肌肤、相眉毛和相眼睛的办法,都可以用语言表述出来,唯独相神态一事,我心里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口里则实在表述不出来。口所能表述出来的,是物,不是尤物。唉,能使人知道,却使人想说又说不出,它作为物是怎么样,作为事又是怎么样,这难道不是天地之间的一大怪物,而且是一件从古到今都解说不清的事吗?
有人责问我:你既然已为女子的媚态发表了议论,又不把方法指点给人们,终归让人觉得糊里糊涂,为什么不把精深的道理舍去,只说说粗浅的道理,略微给相女子的人一些要领呢?我说:我是不得已而说的,也只有把我所见到的直接写出来,聊作参考罢了。
以前我在扬州,替一个贵人相妾,靓妆而到的女子远远不止一个。开始时,她们都低着头站着,到了让她们抬起头来时,其中一个女子没有一点羞涩就马上抬起了头;另一个女子娇羞腼腆,多次要她抬头以后才抬起了头;还有一个女子起初不肯抬头,等到强行要她抬头后也抬起了头,先用眼光一扫,似乎在看人,其实并没有看人,扫完就定住眼神,然后再抬起头来,等人看完,又用眼光一扫,这才低下头去,这就是媚态。
记得以往有一次春游时遇雨,我在一个亭子里避雨,看见好几个美丑不一的女子,都踉踉跄跄地跑来避雨。其中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贫穷女子,年纪约有三十来岁,别人都躲进亭子里,只有她在亭檐下徘徊,因为亭子里面已没有空隙了。别人都在抖动衣衫,担虑衣衫太湿。只有她听其自然,因为亭檐下仍然有雨飘落进来,抖动衣衫也没什么用处,只能显现出窘态罢了。待雨将要停了,大家都闹着上路,唯独她迟疑地落在后面,离开亭子没走几步,雨又下了起来,大家又都躲进亭子里。她早就先站在亭子的中间了,因为她预料到她们一定会转回来,先占据了好地方。然而她的预料虽然准了,却绝对没有骄人的神色。她看见后进来的人反而站在亭檐下,衣衫比先前湿了好几倍,就帮她们抖动衣衫,那动作姿态的魅力顿时全凸现出来,竟然像天下把众多的丑女集中起来,用来衬托这一个女子的妩媚。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她,她起初没有动,好像是用郑重的举止来培养自己的媚态;后来她动起来,又好像是用自在的动作来显现自己的媚态。然而她难道能预料天一定会再下雨,先收起她的媚态来等待显现的时机吗?她培养媚态,是出于无心;她显现媚态,也不是有意,都是天意让她收放得自自然然的。当她培养媚态时,就先有了一种娇羞欲滴的情致在身上显现出来,让人产生怜爱,不用等到她媚态全部显露后才会感觉到。
这两个例子,都只是略见女子媚态的一斑,举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大致的情形。唉,年纪三十来岁的贫穷女子,只因为她的姿态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就使那些妙龄佳人与浑身珠光宝气的贵人都被比了下去,那么媚态的作用,难道还小吗?
有人问:圣贤做出的事,都可以通过学习来做到,难道唯独女子的媚态就不能通过学习来做到吗?我说:学是可以学的,教却是不能教的。有人又问:既然不能教,又为什么说可以学呢?我说:让没有媚态的人跟有媚态的人同住,朝朝暮暮接受熏陶,或许能被对方同化。如同蓬草生长在麻地中,不用扶持,它自己也能长得很直;又如同鹰变成鸠,是因为它的形体被鸠的气息感化,像这样做也就可以了。假若想要耳提面命地教人学媚态,那么就像一部《廿一史》,该从什么地方说起?要是越说越让她变得木讷,又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