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高接李膺欢,日泛仙舟醉碧澜出自唐·李群玉的《重经巴丘追感》,原文是:“昔年高接李膺欢,日泛仙舟醉碧澜。诗句乱随青草落,酒肠俱逐洞庭宽。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今日片帆城下去,秋风回首泪阑干。”
原文
重经巴丘追感
——唐·李群玉
昔年高接李膺欢,日泛仙舟醉碧澜。
诗句乱随青草落,酒肠俱逐洞庭宽。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
今日片帆城下去,秋风回首泪阑干。
赏析
古代诗歌是没有版权的,至少还没有听说为版权署名的事打官司。特别是宋代之前,还没有发明活字印刷,诗词书籍传播不易,更不用提版权了。想想唐人写诗流传,无非下面几种情形:一种是类似书信,写诗表明心迹,送给别人,别人看着不错,收藏起来,当下或者以后拿出来炫耀,这诗就算发表了。譬如白居易刚到京城长安发展时,拿着《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著名的“离离原上草”拜谒当时的大文人顾况。顾况对白居易的名字很感兴趣,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看了白居易写的诗,吃了一惊,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写出这样有分量的诗,赞叹道:有这样的好句子,在长安发展那是小菜一碟了。《赋得古原草送别》也不胫而走了。
还有一种诗词留存传播的方式,就是题壁。走到名胜古迹处,诗兴大发,拿起毛笔即兴写在墙壁或石壁上,以后别人来参观,看到这诗,觉得不错,抄回去,或者背下来,口笔相传,诗歌就大获成功了。古代的几大名楼是文人集中题诗的地方。譬如黄鹤楼,李白登楼,总觉得应该留下“到此一游”做个纪念。拿起笔去写,看见上面有诗人崔颢的题诗,不仅暗吃一惊。崔颢的诗写得太好了,让李白自叹弗如,只好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可见古代墙壁就是文学杂志,写得好不好都能发表在上面。准确的说像现在的微博,谁都可以涂鸦,只要有粉丝,就能传播出去。现在去登黄鹤楼,若是来了诗兴,管理方专门准备了纸笔,只要不害羞,尽管写。但题壁是断断不允许了,要不然,一天上漆涂白一次,不知能不能跟得上游人胡涂乱画的节奏。
也有大诗人,随口吟出佳句,一旁的人忙着记录下来的。汪伦把李白请到家里,白吃白喝,临走了讨诗,李白过意不去,随口吟了四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李白的大明星资格,是不会头天写在纸上郑重地交给汪伦的,只好麻烦汪伦做记录了。至于像王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送别时的即兴之作,也许写在纸上,也许题在墙上,也许旁人记录,都有可能,就无从考证了。
据说也有专门卖诗的,卖给乐妓们演唱,譬如流行歌的歌词。
常见的传播留存方式大约就这几种。其他的肯定也有,比如自己写诗,偷偷藏起来,最后形成个集子,拿出来让人欣赏。无论哪一种,在手口相传的时代,张冠李戴,或者遗失作者名字的,不鲜见。就像现在的许多短信、微博作品,有时拍案惊奇,却不知写手是谁了。
《重经巴丘追感》就是作者有争议的一首。《全唐诗》把这首诗归在张继名下,取名《重经巴丘》。张继有一首特别有名的诗《枫桥夜泊》,为世传颂。而张继这名字却不及诗有名,常会被专业之外的人士遗忘。类似的《登鹳雀楼》之于王之涣,《悯农》之于李绅,《春江花月夜》之于张若虚等。原因是诗人的传世之作数量太少。《全唐诗》录张继诗47首,后人考证14首都是他人作品羼入。综合诗人的身世、生平、活动情况,专家认为《重经巴丘追感》实际作者为李群玉。
从当今看,李群玉的名气还不如张继,好歹《枫桥夜泊》大家耳熟能详。其实,在晚唐,李群玉是重量级诗人,无论诗的数量还是名气都是张继无法比及的。当时裴休、令狐绹两位丞相都倾慕李群玉诗名,称赞他“佳句流传于众口,芳声籍甚于一时”,积极向皇帝推荐他。唐宣宗赞许他的诗歌“异常高雅”,授他弘文馆校书郎职位。同时代诗人周朴称说:“群玉诗才冠李唐,投书换得校书郎”。
李成玉是湖南人,只做过两三年的官,大部分时间在家乡附近游历,所以他的诗为名副其实的“湘诗”,写洞庭八百里景致,叙潇湘三千年风情,追慕屈宋遗风,感寄闲适之意。他好交朋友,写了很多交往怀人的诗作。《重经巴丘》就是其中有特色的一篇。
既然是“重经”,必然有“初经”。翻阅李群玉的诗,有《自澧浦东游江表途出巴丘投员外从公虞》,《重经巴丘》大约是这篇的“续”了。《自澧浦东游江表途出巴丘投员外从公虞》是一首60句300字的长诗,把自己比作“短翮”(短小无力的翅膀),把员外从公虞比作鸾鹤(仙鸟),比作秦朝末年隐居的高人“商山四皓”,称赞员外“孤醒立众醉”,“清辉照岩廓”,赞扬员外文武齐备,光芒照世。同时感叹自己“十年侣龟鱼,垂头在沅湘”,不为世名。字里行间有怡然自得之意,有对成仙得道的渴望。
巴丘,在洞庭湖岳阳楼一带,离李群玉的家古澧州(今湖南澧县)不远。《重经巴丘追感》这首诗下有一说明性副标题:开成初,陪故员外从翁诗酒游泛。“开成”是唐文宗年号,即公元836年。这一年李群玉才29岁,这大约是李群玉初经巴丘的时间,也是《自澧浦东游江表途出巴丘投员外从公虞》写作时间。初过巴丘的“员外从公虞”和重经巴丘的“故员外从翁”是一个人,叫李虞。“从公”和“从翁”,是对叔父的称呼。李虞是写“锄禾日当午”的李绅的族侄,也是一位诗人,和李群玉都姓李,所以称“从公”、“从翁”。副标用一“故”字,说明彼时李虞已经去世。所以才有这篇忆思之作。
《重经巴丘追感》就是忆昔年与李虞泛舟于洞庭青草之间,饮酒赋诗的情形。
起句“昔年高接李膺欢,日泛仙舟醉碧澜。”引用的是郭泰、李膺“仙侣同舟”的典故。东汉郭泰是位有个性的文人,博学聪颖,洞察世事,不肯屈就鄙猥小人。他刚到京师洛阳时,去拜访河南尹李膺。李膺是当时的士人学子的精神领袖,但生性亢直,不喜交接,一般人很难接近他。李膺见到郭泰后,却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名震京师。后来郭泰回故乡,士大夫诸儒生送到河边,有几千辆车子。郭泰只与李膺同船过河,送行的众宾客望见他俩,如神仙一般。李群玉引用这个典故,把自己和从翁李虞比作郭泰和李膺,除了回忆他们曾经泛舟优游,饮酒交杯的美好经历,和惺惺相惜的友情,也表明二人的志向,不附权势,不羡富贵,只向往“日泛仙舟醉碧澜”的游历隐居生活。
中国古人喜欢边泛舟边饮酒。那个年代,没有汽车火车,路上交通快的是骑马,但不稳当不舒服,有河流的地方,大家还是喜欢坐船。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是坐船通过三峡。王湾“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描述年节交替时,诗人坐在船上东行时的感受。这些是以坐船代替行路。闲的时候,文人们也爱坐在船上,饮酒赋诗,赏弄风月。苏轼在黄州做团练副使,有客人来,就领着他们到江上泛舟,饮酒、吟诗、唱歌,欣赏美景,探究人生。还把他们的感悟写成文章,就是《赤壁赋》。
“诗句乱随青草落,酒肠俱逐洞庭宽。”饮酒泛舟,然后吟诗歌乐,似乎是文人的固有套路。有趣的是,诗人回想起他和李虞坐在洞庭湖的船上,除了水天一色,眼中就是湖岸的绿草茵茵。所以 “诗句乱随青草落”,表现他们吟诗唱和,像青草一样随处可及,又像这绿色一样清新怡人。很喜欢这句诗,读起来生机勃勃而又率性自由。后句把二人饮酒同欢,比喻成洞庭湖,可见饮酒之多,也可见兴致之高。宽阔的洞庭湖,比不上他们酒兴豪情,更比不上他们惺惺相惜的忘年情谊。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前两联是回忆,颈联则是感慨。人生就像湖边的白云,来来往往,聚散离合,未有定数。初经巴丘和从翁李虞如仙侣同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眼前景不见当年人,犹如一场曾经的梦境。把人生聚散比作云,既贴切,也符合洞庭湖边的自然特征,更激起读者对往事的追忆。用梦境喻指世事的无常,恰又表现了诗人的遗憾和悟彻。
相同的环境,相同的经历,容易产生相同的感悟。苏轼的《赤壁赋》,江河里,轻舟上,月光下,客人也产生了相似的恍惚,发出“哀吾生之须臾”的感慨。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人生短暂而冥微,只不过客人因曹操曹孟德而起,李群玉感知己和前辈李膺而发。
“今日片帆城下去,秋风回首泪阑干。”在对友人的追忆和人生的恍惚之后,诗人把场景拉到现实。诗人坐着小船从巴丘城下经过,离城而去,根本就没有停下来重温和李虞同游过的旧景。诗人不是不爱那些打好河山,只是斯人已去,再好的景色除了增添心中的伤悲外,还有什么价值呢?况且,不要说故地重游,仅仅是在秋风中一个回首,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登黄鹤楼》)这里不是黄鹤楼,但一样只有悠悠白云,昭示着人生聚散。忆思曾经的美好,往事只能回味。
那是李群玉最充实快乐、逍遥自得的日子。
唐代的诗人,大多怀有极高的政治理想,一生都在为没能平步青云、致仕报国而郁郁寡欢。李群玉是个另类。李群玉一生,不重功名,不重财利,只看重友情和闲适的生活。从现代的认知上,他是一位自由的歌者。
李群玉一生只参加过一次科举。年青时杜牧游历到澧州,十分欣赏李群玉的才能,极力劝他考取进士。李群玉一考不中,就毅然决然的回到澧州,再未赴考。李群玉一生也只有一次短暂的致仕。还是杜牧,临终时还念念不忘李群玉,嘱托裴休推荐李群玉。裴休任宰相后,把他推荐给唐宣宗,唐宣宗十分赏识,“授弘文馆校书郎”。仅仅三年,李群玉发现,朝堂非净土,生性属丘山,索性挂靴而去。“白鹤高飞不逐群,嵇康琴酒鲍昭文。此身未有栖归处,天下人间一片云。”(李群玉《言怀》)从此与山水为伍,与自然相亲,浩哥白云,啸傲林泉。
李群玉生于楚地,长于澧水。他用诗文歌咏潇湘之地,成为有唐一代湖南最有成就的诗人。辞官回乡后,经过洞庭湖畔娥皇、女英二妃庙,梦见二妃和他相约两年后“游于汗漫”,所谓汗漫,漫无边际,渺茫不可知。两年后,李群玉游历到江西南昌,与友人会集,杯盘觥筹,诗书易交,不胜感慨,独自一人来到滕王阁,吟诵着王勃的诗句“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恍惚间想起和娥皇、女英二妃相约之事。回到驿站,睡了一觉,醒来见驿站外一口井泉,清冽可鉴,便纵身一跃,赴了二妃“汗漫之约”。
李群玉纵身的那一瞬间,不知是否会想起,年轻时和李虞诗酒载舟的快乐时光。无法和山水知己重会,就去赴神仙知己相约。这就是李群玉,一生都在追寻,忆思仙舟碧澜,向往自由汗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