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出自唐·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原文是:“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原文
九日齐山登高
——唐·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赏析
中国人是最有哲学精神的,所以中国几千年来一直以文科为主导,将经史子集奉为主流,把数理变化视为末技。中国人的哲学精神又是实用的,根据“适者生存”的原则不断“修正”,使哲学为生存服务,于是有了“处世哲学”。严格的说,什么颜氏家训、曾国藩家书,都是处世哲学的体现。处世哲学的泛滥,在明清表现犹甚。
如果说世俗和官员囿于时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被世俗身份的天然属性决定。那么,文人作为最有独立精神的群体,其精神哲学也江河日下,即使有骨气的文人,对社会黑暗由痛心彻肺、大声呐喊到愤世嫉俗、装疯卖傻再到冷眼旁观、心有旁骛。文人的精神堕落轨迹从“屈原——阮籍——郑板桥”清晰可见。屈原“世人皆浊我独醒”,阮籍“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陶渊明“难得糊涂”。在强大的政治势力面前,文人越来越保守,由经时济世转为明哲保身。
其实,大多数文人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在“众人皆浊我独醒”和“难得糊涂”之间徘徊的。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是圣贤的训诫,也是古代文人政治理想和现实社会对接和融合的智慧。只是到了明清,政治长期逼窄,文人只能长醉不醒了。
唐代是个政治觉悟的朝代,唐代的文人表达自由受到统治者一定的尊重和保护。按说唐代文人应该觉醒有为。但事物有它的复杂性。唐代又是一个恢弘盛大的朝代,所以唐代的文人几乎没有不渴望建功立业的。直白的如李太白,“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听到朝廷召唤,就屁颠屁颠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被儿童入京》)。深沉的如杜工部,也含蓄的幻想“致君尧舜上”(《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像李商隐这样的破落户,也打个皇族的旗号,试图通达仕途,让人想起汉末的“刘皇叔”。但是,唐代的文人在政治上取得成功的不多,政治上有建树的,诗词难免沦落为陪衬。像白居易这样分量诗人,有做大官的,却是闲职,与自己的政治理想相去甚远。和唐代比肩的宋代,王安石、欧阳修、范仲淹等,政治上和文学上都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盛唐气象”沐浴下的唐代文人,价值体现上远不如孱弱宋代更充分。
文人们把无法实现的理想,无法体现的价值反映到诗歌里。晚唐的政治更加没落,文人们这种情绪更加强烈。伴随帝国的没落,是文人的抑郁或放荡。他们在半梦半醒之间,醉眼朦胧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晚唐诗坛的双子星座,李商隐和杜牧,是抑郁和放荡的代表。
杜牧(公元803-约852年),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杜牧人称“小杜”,以别于杜甫。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因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故后世称“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
一直对杜牧感到很亲切。唐代成就高的诗人各有特色,而小杜是比较接地气的一个。王维号称“诗佛”,自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李白是“诗仙”,诗歌的瑰丽夸张让我们仰视,疑其为天人;杜甫是“诗圣”,诗歌照耀灵魂,我们只能在他的诗里审视自己,审视社会。同期的李商隐,行踪飘忽,诗句隐晦,知其美而不知其所以美。至于白居易,虽然诗歌老妪能解,但总觉得有官架子在端着,正统而拘谨。只有小杜,像你身边的朋友,一起高谈阔论,一起浅酌清唱,一起雅,一起俗,活在我们熟悉的生活中。
杜牧是个风流才子,当他融入扬州这座烟柳繁华的城市时,他的风流闪烁着诗歌的光华。
隋唐之时,扬州极尽繁华,隋炀帝为它劳民伤财,征百万民夫修凿大运河,方便游历。隋炀帝栈恋扬州,及至天下大乱,也不思归,最后竟命丧扬州,做了扬州的冥魂。有唐一代,扬州是人们心中的圣地。传说有四个年轻人进京赶考,得到神仙的眷顾,答应帮助他们每个人实现一个愿望。一个选择腰缠万贯,一个选择得道成仙,一个选择做扬州刺史。第四个最狠,说自己的愿望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连神仙都觉得他的愿望过于贪婪①,无法一次性满足。文人墨客则把“烟花三月下扬州”② 看作最浪漫的旅行。人们对扬州的向往,就像时下游客对丽江、对拉萨。
唐大和7年(公元833年)—大和9年(835年),31岁的杜牧和扬州结缘,在这里做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办公室主任”。于是,便有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是多年之后,小杜对扬州那段生活的回忆。扬州的记忆里,只有两样,一是酒,一是妓。落魄的文人,潦倒江湖,终日以酒浇愁。秦楼楚馆,美人入怀,歌舞相伴,醉生梦死。诗人过着这样放浪形骸的生活,一晃十年,一事无成,连青楼女子也责怪自己负心薄幸。这薄幸想来应该是杜牧的自责之词。青楼女子迎来送往,大抵不会有春从春游夜专夜的非分之想,只是小杜惭愧于落魄江湖,连妓女也一并觉得亏欠了。
据说杜牧在扬州大抵是这样的。公务之余,夜间常常私服外出,饮酒宴游,留恋于花街柳巷。他的上司牛僧孺得知后,怕他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就派人跟踪。直到杜牧离开扬州,回京赴任,他都没有察觉。临别时,牛僧孺拿出一个小盒子,把跟踪人的密报让杜牧看,杜牧羞愧满面。
当然,古代文人青楼狎妓是有传统的,算不得什么风化之事。何况,以杜牧的生花妙笔,风花雪月也是一种文化。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首诗是杜牧离开扬州后寄给朋友的作品。韩绰是杜牧的同僚,也是和杜牧一起出入歌楼妓院的同好者。朋友的友情表现在哪里?只是一句点过:“玉人何处教吹箫”,玉人应是指妓女,玉人教谁吹箫?也许是韩绰,也许就是杜牧自己。这是一个香艳的场景,但在杜牧笔下,却格外风情,以致让读者也心思拂动而禁不住心驰神往。
同样香艳的还有爱情。小杜自责薄幸,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对自己心爱的人没有能给出一个结果。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首诗题为《赠别》,是送给一位歌妓的。十三岁,若是现在,刚上初中的年龄,法律上讲还是幼女,不加隐晦地像赞美女人那样赞美这样一位女孩,是被禁忌的。但在古代,一些女子从小被卖到风月场,由专人教授歌舞诗文,十三岁出道给客人唱歌不足为奇。小杜用了一个形容,一个比喻,一个对比,女孩的容姿就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就像一个舞台,所有的配角逐一登场后,灯光齐聚到女星身上,顿时流光溢彩,顿时艳压群芳。这就是小杜这首《赠别》的效果。其实众星捧月的效果多由“春风”二字出,二字看似不经意,但无限风情,又间接点明了女孩的身份。
小杜浓妆重彩歌咏一位小歌妓的美丽,足见风流,足见放浪。不知小杜有没有对女孩作出承诺,不知“薄幸”是不是对这位女孩的辜负。
扬州见证了小杜的放浪和多情,但如果因此认为小杜像柳永一样只会偎红倚翠,在软玉温香中写诗填词,那就大错特错了。小杜的祖父是宰相,小杜26岁进士及第,26岁开始做官,在领导身边受过培训,在地方上当过大员,没有点真功夫,在官场的深水里沉下去就浮不上来了。
其实,小杜的政治水平丝毫不逊于诗文,在唐代有成就诗人中,属首屈一指的。他年轻的时候,政治军事双管齐下,为的是经纶济世。年轻时,他为《孙子》作注,还为宰相献策平叛,展示了不平凡的“武功”。他写《感怀诗》,从唐高祖、太宗仗剑平天下,开创万世基业起,历述“安史之乱”以后七十余年间藩镇割据、朝廷衰弱、兵连祸结的历史。对藩镇割据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表现了强烈的政治责任心和政治洞察力。
更为人称道的,是他的《阿房宫赋》,直到现在还是高中课本里的重点课文。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不知乎 一作:不知其)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有不得见者 一作:有不见者)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阿房宫赋》写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杜牧二十三岁。唐敬宗是杜牧经历的最奢靡荒淫的皇帝,追求享乐,不理朝政。杜牧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是对秦皇的讽刺,也是对敬宗的警示。当然,唐敬宗不是楚庄王,昏庸的帝王不会因小杜的一篇赋文痛改恶习。但杜牧的政治清醒和政治才能由此可见。
杜牧后外任池州、睦州刺史时,关心民众,兴利除弊,很有政声。与他在扬州“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做派大为不同。
这就是杜牧,时而俨然严肃的政治家,时而又是放浪的风流客。在人生的舞台上,他扮演着矛盾的自我,可又有谁知道他内心的纠结?
从《九日齐山登高》也许能找到答案。
齐山在安徽池州。公元845年,杜牧在池州任刺史。这个时候,离杜牧辞世还有五年,和唐王朝一样,进入了风烛残年。齐山如今已经是AAAA级风景区,上面有翠微亭,是杜牧修建的。李白《赠秋浦柳少府》中有诗句“开帘当翠微”,形容池州的山光水色青翠缥缈。杜牧仰慕李白,就修建亭子,取名翠微亭。
同样的满目苍翠,只是气象已大不相同。
李白在《赠秋浦柳少府》里,“纵酒酣清晖”。杜牧与客携壶上翠微,本欲追随太白做旷达之语,怎奈一句“恨落晖”暴露了他凄苦脆弱的内心。
与客携酒同游,面对江涵秋影,诗人是兴奋的,兴奋地头上插满盛开的菊花。但在这兴奋之中,又想起“尘世难逢开口笑”,在兴奋之中竟有一些沉重。
但将酩酊酬佳节。终于,诗人和客人们忘掉烦恼,只求酩酊一醉。忽而抬头,群山衔挂着落晖,虽然美丽,毕竟夕阳西下,让人有“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感慨。然后诗人劝慰客人,人生短暂古往今来终归如此,何必像齐景公对着牛山流泪。《韩诗外传》记载,景公游于牛山之上,而北望齐,曰:“美哉国乎!郁郁泰山。使古无死者,则寡人将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我的国家这么美,我这么忍心死去!
小杜劝慰客人不要学齐景公,但他自己能够“不用登临恨落晖”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是杜牧写的一首七绝,诗人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商女”,亡国的阴影怎能让他心安理得地“但将酩酊酬佳节”?
这就是小杜的纠结与挣扎,一半在劝慰自己,醉了吧,活在当下。一半在郁结,为那像落晖一样的大唐河山。就像他的人生,一半放浪,一半清醒。
杜牧的放浪和清醒,既是人性的两面性,又是政治形势使然。杜牧生活在唐宪宗到唐宣宗时期,正是唐朝宦官专政、藩镇割据、牛李党争,进一步走向衰落的关键期,也是唐王朝试图挽回颓势力图中兴的挣扎期。这一时期,有黑暗,也有曙光,有腐朽,也有振作。这个时期,对于杜牧,理想与幻灭的交织,只能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走完政治上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