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的词结构曲折繁复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7-02 14:36

周词受柳永词风影响很大,特别是长调慢词的铺叙手法方面,二者有密切的承继关系。柳永长调的铺叙手法十分成功,与感情的直接自然倾吐相一致,叙述上按时空顺序向前一层层展开,以平铺直叙的“实说”为特点。周词虽也善于叙述铺排,但在结构安排上与柳异趣,它常常打乱时空顺序,变柳的直笔为曲笔,多用繁复交错的曲折手法。柳词的叙写方法是平面的,周词的叙写方法是立体的,这也就是陈廷焯论周词时所谓“顿挫之妙,理法之精”(《白雨斋词话》)。如《夜飞鹊·别情》: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

起笔从送人处写入,“送人”是事,为全词感慨之由,“河桥”是地,为后片“前地”伏笔。接着便从事与地说到时与景,以疑问语点明送人的时间。送人送到桥头是古人的习惯,相传为李陵送别苏武的古诗中,就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的诗句,诗中的河梁就是本词中的河桥。“良夜何其”明用《诗经·小雅·庭燎》中“夜如何其,夜未央”(其读基,孔颖达《毛诗正义》:“其,语辞(即语尾助词),言夜今早晚如何乎?”)的句子,同时暗用苏轼《后赤壁赋》中“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的句子。如此美好的夜晚不是用来欢会,却是在此时送别分离,这该是多么让人惆怅难堪。同时这句也是在暗问良夜已是什么时分。第三句是对这一问话的回答:“斜月远堕余辉”,“斜”“远”二字都是写月亮已偏西隐去时的光景。将坠的斜月只剩余光,已残的盘烛空堆红泪,足见离筵之久、絮语之多。“斜月”是夜景,“烛泪”指离会。不说“铜盘蜡烛已燃尽”而说“铜盘烛泪已流尽”,是借物来煊染衬托人的感情,它巧妙地化用杜牧的“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的诗句。“霏霏”写出夜中露气迷蒙晦暗,把人的衣服沾湿,也说明野外话别的眷恋徘徊之久。斜月、烛泪、凉露,都是一些带凄凉情调的景物,暗示了别人之间感伤抑郁的心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情景交融,这三个意象都是一个感伤的人眼中的景象。酒阑、烛尽、夜深,其势已不可再留,其情又不忍遽别,双方希望能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相将”三句就是这一情景的写真。“相将”是当时的口语,即现在所说的“即将”或“行将”,“离会”即离别的宴会。离宴快散了还是恋恋不舍,不时暗暗用耳朵探听渡头报时的更鼓,用眼睛去探望树梢上星辰移动的位置,“参旗”是星辰名。“探”字领下两句,写出了双方依依不舍的情绪。“探”字有关心之意,关心津鼓的声音与星辰的位置,表明他们对别前短暂时光的珍惜。既是探听水边渡头的更鼓,别者自然是走水路了,如果柳永写此词必定要续写上船与开船,可周词却突然转到骑马的送者,说“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这种承接使读者有突兀之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这种前后似乎没有任何联系正是结构中的“断”——曲折、顿挫,即将正在叙述的东西突然中断,掉转笔头去写另一件事,这种跳脱的笔法与柳永直叙的笔法是不相同的。这三句是以物来写人,马犹如此,人何以堪?马且行迟,人意可想,通过移情的手法以物之有情映衬出人之深情。

过片的开端“迢递路回清野”,直承上片尾句“纵扬鞭、亦自行迟”来,写送者独自骑马归家走在清晨的旷野,觉得眼前的归路是这样漫长难走。其实归路正是来路,送时怕别者一下子就离开,觉得路特别短,归时一个人心情抑郁孤独,走起来路也就显得特别长。“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语意十分沉痛厚重,“空”写送者回家时心里空荡荡的寂寥,而心里空荡荡的时候反而觉得特别沉重。从开头的“河桥送人处”到这里的“空带愁归”,整个送人的过程已完成了,还有什么可写的呢?想不到突然又以“何意重经前地”一句蓦地挺起,又从不同时间跳到送别的同一地点,以时间的变换来使空间重叠。词人善意地捉弄了我们,从“河桥送人处”到“空带愁归”并不是眼前发生的事情,而是回忆中发生的事情。这一句使前面所写的一切尽化云烟。接下来用两个对句写自己对别者的思念之深。不仅遗钿无处可寻,连送别时的道路也迷离不清,这说明他们相别很久了;而分别很久还来寻找别者的遗物和辨认当时送别的路径,又说明送者对别者感情的真挚深厚;同时又通过“遗钿”这一物品来暗示别者是一位姑娘,词人总是不断和我们卖关子。回头再看看,才明白前面何以写得那么缠绵了。

“兔葵”两句暗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绝句》诗序“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之意,表明景物人事的变迁,并补充“斜径都迷”的原因:草木长高了,完全覆盖了送行的道路。上片的“凉露”透露了送别的季节是秋天,此时兔葵燕麦影与人齐,时令已是春夏之交,野草在荒烟夕照中瑟瑟抖动,长长的影子在地上不断摇晃,夕日送别时缠绵的絮语、多情的眼泪、美丽的容颜,都像是记忆中的幻境。可以想见词人情感的苦涩凄凉。梁启超在《艺蘅馆词选》中说:“‘兔葵燕麦’二语,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但徘徊班草”三句,非常有力地抒写了送者痛苦、失望、深挚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在从前铺草饮酒话别的地方徘徊叹息,并又在这个地方苦闷地铺草饮酒,朝着情人西去的方向,以酒浇地来寄托相思,并向情人献上自己衷心的祝福,这一结尾凄婉深沉。

此词在结构上错综曲折、断续无痕,但是一旦我们认清了曲径的路线,读它时就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趣。它不是以情感的强度来迅速俘获人心,而是通过苦心的结构安排来使读者获得“曲径通幽”的快感。

周邦彦的词结构曲折繁复

再如《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此词的第一片写旧地重访,以“还见”逆入,以“归来旧处”平出。章台路本是西汉长安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为妓女的聚居之地。“愔愔”是悄无声息的意思。“定巢燕子”借用杜甫《堂成》“频来语燕定新巢”句意。燕子尚且归来旧处,人又哪能不怀念故人?这一片只写物不说人,物是人非之叹只暗写不明说,感情显得格外沉郁。“还见”“旧处”,见得一切景物依旧,可当年令人心醉的人儿呢?第二片因物及人,追忆情人旧日的风姿神采,“因念”是第一片与第二片的承接句。“个人”即那人。“痴小”写她当年的年幼天真。第三片又从第二片的回忆中跳接第一片续写旧地重访,“吟笺”两句再次折入昔日吟诗作赋打动芳心的往事,“知谁伴”则重又回到对她眼前的关切,既然她至今仍“声价如故”,那谁现在伴她“名园露饮,东城闲步”呢?可见词人心情的难堪和笔头的沉重。

此词先写旧地重游的所见所感,再写当年的旧人旧事,最后写重游的抚今追昔之情,他完全打乱了时空顺序,结构上曲折盘旋。如第三片中“访邻寻里”是今,“同时歌舞”是昔,“吟笺赋笔”是昔,“知谁伴”是今,“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是今犹昔,作者处处以今衬昔。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说:“不过桃花人面旧曲翻新耳,看其由无情入,结归无情,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处。”全词的主题不过唐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的翻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但词人的笔致跳脱,词的结构曲折。

再看一首《拜星月慢》: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上片先交代与情人相遇的时间和环境。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更鼓催深了夜色,清露收尽了街尘,秋娘庭院既是那样幽静,秋娘其人就自然非常淡雅。交代了路途、居处和时间。接下来再写“笑相遇”,“似觉”以下四句正面写佳人的神采风韵,前二句乍见惊其光艳,第三句是细赏其神情,第四句是总赞。“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是初见美人的感觉,上句说像琼枝玉树交相辉映,是写其明洁耀眼;下句说看到她后像暖日与明霞那样光辉灿烂,是写其光彩夺目。“水眄”是说眼神明媚如水,“兰情”是说她性情幽静淡雅如兰花。

过片“画图中、旧识春风面”不仅是上片的延伸,而且从时间上追溯到了“笑相遇”以前,作者是先睹美人的画图,后识其真面,足见他对秋娘心仪已久。读到“谁知道”才恍然大悟,原来上面都是词人的追叙。过去的文人习惯以“云雨”写男女欢情,这里“雨”而说“润”,“云”而言“温”,不仅化滥熟为新奇,而且写出了他们过去感情的温馨美好。“念荒寒”以下才折入现在。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说:“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阕,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大家应该认真从此词体会周邦彦词曲折跌宕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