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述两宋诗词史当然不能不讲辽、金统治地区的诗词,讲金政权统治地区的诗词,自然不能不讲金朝著名诗人元好问,现将他附在宋代文学诗词史之末来论述。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市)人。他是北魏鲜卑拓跋氏后裔,生于世代官宦之家,官至尚书左司员外郎、知制诰。元好问为金代最杰出的诗人和诗论家,生前就被誉为“北方文雄”。他作诗可谓家学渊源,生父元德明被同辈赞为“诗句妙九州”,其兄元好古也以能诗见称于世,他本人七岁就能吟出佳句,被当时名士王汤臣目为“神童”。他在《陶然集诗序》中说:“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 他一生对诗用力最多,也以诗成就最大。临死前特地叮嘱门人说,自己墓碑上只书“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
我们还得先从元好问的诗论谈起,这样会更易于理解他的诗歌。他在《答聪上人书》中自述说:“学古诗一言半辞传在人口,遂以为专门之业,今四十年矣。见之之多,积之之久,挥毫落笔,自铸伟词,以惊动海内则未能;至于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考古今诗人之变,有戆直而无姑息,虽古人复生,未敢多让。”可见,就像对自己的诗歌十分自负一样,他对自己的诗论同样十分自负,甚至更加自负。元好问诗论的代表作是《论诗三十首》,他有感于当时诗坛上“风雅久不作,日觉元气死”(《别李周卿》)的衰敝,《论诗三十首》第一首就揭橥自己论诗的目的: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这与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是同一目的,诗中的“正体”是与“伪体”相对而言的。刘勰也多次提到后世“文体解散”,由于文人好奇导致文体“讹而新”,因而就形成了诗中的“伪体”。元好问以“诗中疏凿手”自命,从“汉谣魏什”上溯《诗经》之源,以诗歌重新恢复“风雅”传统,使“正体”与“伪体”泾渭分明。中国古代诗学中一直有“辨体”的传统,明代许学夷还有《诗源辩体》的名著,元结便是这一传统中重要的一环。
就诗歌理想而言,元好问推崇雄健豪迈的英雄气概,崇尚慷慨悲壮的建安风骨,向往“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境界,轻视“无力蔷薇卧晚枝”式的“女郎诗”,鄙薄齐梁绮靡艳俗、柔弱无骨的诗风: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其二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其七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其八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其二十四
与其将这种诗学理想归结为他鲜卑族血缘,归结为他生长生活于幽并的民风,还不如归结为是对“中州万古英雄气”的发扬光大。高扬建安风骨和鄙弃齐梁绮靡,地不分南北,时不分古今,是长期积淀而成的审美取向,既不是元好问创之于前,也不会是由他断之于后,但他将此提炼得更为集中和醒目,也表述得更为生动和形象。
元好问在诗风上肯定“豪华落尽见真淳”,在诗语上喜欢“一语天然万古新”,在创作方法上认为“闭门觅句”是枉费精神。他主张写人生要有自己的独特体验,写自然要自己亲身所见,“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论诗三十首》其十一)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其四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其二十八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其二十九
当然,主要还是由其诗使元好问流芳万世,清刊《元遗山先生全集》收诗一千三百八十余首、词三百八十余首。无论是他的出身家世,还是他的才华遭际,都让元好问不得不陷入金代的政治漩涡,因而他对国家兴亡与民生疾苦,不是置身事外的道义同情,更不是隔岸观火的冷淡麻木,而是感同身受地牵挂、痛苦、悲泣,并把金代的灭亡和元军的残暴,放在巨大的时空背景中来审视、反思和表现,所以这类诗歌有深层的反省,有浓烈的激情,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名作《岐阳三首》:
突骑连营鸟不飞,北风浩浩发阴机。三秦形胜无今古,千里传闻果是非。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眈眈九虎护秦关,懦楚孱齐机上看。禹贡土田推陆海,汉家封徼尽天山。北风猎猎悲笳发,渭水潇潇战骨寒。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
写作《岐阳三首》时,诗人正身处河南南阳,而他关注的战事发生在岐阳(今陕西凤翔一带)。金国由当年的强盛到如今的衰败,他目睹金朝统治者的腐朽无能、金朝将帅的贪生怕死,更目睹了蒙古军的冷血残暴、岐阳百姓的血泪惨象,预感到岐阳的沦陷和国家的灭亡迫在眉睫。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力回天,“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岐阳形势是多么紧迫和危急;“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当时的战况是多么血腥;“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诗人内心又是多么绝望和沉痛。这一切惨剧就发生在今古相同的“三秦形胜”之地,发生在当年“汉家封徼”之中,然而,“三十六峰”的“长剑”仍在,“倚天”的“仙掌”却已“空闲”。这是在悲叹,也是在反思。
再如他的另一组代表作《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
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
——其二
郁郁围城度两年,愁肠饥火日相煎。焦头无客知移突,曳足何人与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书绝,落日孤云望眼穿。
——其三
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
——其四
金哀宗开兴元年(1232,即诗题“壬辰”年)蒙古军围困汴京,金哀宗被迫率兵东征。时元好问任左司都事,“壬辰”五首就是作于此时的围城中。“郁郁围城度两年,愁肠饥火日相煎”,正是被围京城食尽粮绝的写照。诗中有对蒙古军暴行的控诉,如“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有对金朝君臣醉生梦死的揭露,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也有对即将灭亡的金王朝的依恋,如“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对生灵白骨的悲悯,还有对自己历史担当的自觉,如“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这五首组诗是诗人用血泪凝成的,以其情感的凝重浓烈,像“史诗”一样震撼了一代代读者。
元好问即使写战争的惨败,诗境仍然宏阔而悲壮,如第四首以“万里荆襄入战尘”发端,以“沧海横流要此身”结尾,空间上笼罩万里,时间上俯视百代,以如椽巨笔写历史的悲剧,堪称诗家中的“大手笔”。
由于元好问丰富的想象,加之他那深厚的学养,哪怕那些表现眼前时事的诗歌,也从来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具有巨大的时空结构,具有巨大的历史深度与广度。如《岐阳三首》中“禹贡土田推陆海,汉家封徼尽天山”,将遥远的历史与辽阔的空间有机统一在一起;“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没有奇特的妙想就不可能有如此佳句。
《金史》本传称其诗歌语言“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奇崛”是确评,“巧缛”则未必。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书绝,落日孤云望眼穿”,有奇气而不生拗,有顿挫却又如瓶泻水,尚高华而绝不“巧缛”。“巧缛”仅见于他的部分山水诗,如《杏花杂诗十三首》其五:“纷纷红紫不胜稠,争得春光竞出头。却是梨花高一着,随宜梳洗尽风流。”
元好问现存词三百八十多首,词风兼取豪放与婉约之长,内容抒情写景叙事无施不可,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其词说,“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可见元词更近于苏轼和辛弃疾。但较之元好问诗歌,元词更率情率性,如《摸鱼儿·雁丘辞》: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首词抒情写意真是“一往情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至今依旧传唱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