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与辛弃疾词风殊异却平分词坛,南宋中叶以后词人大致可分为辛派与姜派。汪森在《〈词综〉序》中指出:“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箫》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由于南宋后期的世态与词人的心态有了新的变化,这时格律词的发展也出现了新的局面:一、词所抒写的感情和所用语言都归于“醇雅”,词作家以“雅”名堂(周密的新居堂名“志雅”,见张炎《一萼红序》),词歌的选本以“雅”名集,词人填词以“雅”为目的,词论家说词以“雅”为标准,字面力避俚语俗言,感情当然也不可粗鄙直露,连咏物词也不可说出题字;二、十分重视歌词的字声律吕,他们大多数都精通音律,往往自制新曲或改写旧曲;三、后期格律词中仍然多抚时伤世之作,有些人在宋元易代之际,表现出了较高的民族气节,但情思的寄托过于隐晦,因而有时词旨迷离惝恍。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引述吴文英的词论说:“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这段话概括了姜派词人共同的创作倾向。
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汴州(河南开封)人,《梅溪词》存词一百一十二首。他与姜夔同时而略晚,姜曾称赞他的词风“奇秀清逸”,认为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见黄升《花庵词选》卷七)。他的咏物词最为人称道,体物之工堪称形神兼得,刻画之细更是极妍尽态,无论是赋风物——如咏春雨、燕、梅、蔷薇、春雪,还是赋节序——如咏清明、秋兴、春秋,无不写得妥帖细腻而又神情毕肖。他善于从多方面把握所描写的对象,时而从实处描摹,时而从虚处烘托,时而从正面勾勒,时而从侧面点染,在技巧上极尽咏物之能事。不过,人们在肯定他构思之巧的同时,也指出了他“用笔多涉尖巧”(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的不足。《双双燕·咏燕》和《绮罗香·咏春雨》是其代表作: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双双燕·咏燕》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绮罗香·春雨》
吴文英师法周邦彦,后来有人认为梦窗词可以与清真词并肩;他在一定程度上也受过姜夔的影响,但他的创作成就可以与姜相颉颃。他是继姜夔之后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南宋后期格律词的代表人物。
吴文英(约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市)人。他和姜夔一样终生是个江湖游士,与姜夔不同的是他常以词章曳裾侯门,与之交游的吴潜、史宅之都是一时显贵。他以清客的身份往来于苏州、杭州、绍兴一带。与沈义父、陈起、陈郁、方万里、冯去非等为笔墨之友,晚年又与周密结为忘年之交。据说他的晚景十分凄凉。今传《梦窗甲乙丙丁稿》存词三百四十首,除与显宦要人应酬之作八十五首外,他的词主要写怀人与伤世。怀人之作大多追忆与昔日情人的柔情蜜意、惆怅今日的孤寂无聊,这类作品写得词丽情浓: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风入松》
吴文英所处的南宋后期内忧外患,小朝廷上下却仍文恬武嬉,国家的形势危如累卵。他通过咏古咏物来感时伤世,因蒿目时艰而发出凄苦之音,如《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前人对吴文英艺术成就的评价高下悬殊。褒之者认为他是南宋第一大词家:“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花庵词选》引黄焕语)贬之者认为“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其实,梦窗词既不像褒者夸张的那样神,也不是贬者糟蹋的那么劣,他在艺术上有较大的独创性,也存在着严重的不足。他变姜夔的清空疏宕为质实丽密,打破层次清晰有序的传统结构方式,叙事抒情以时间与空间错综交叉,对物象的把握注重感性的直觉,字面上给人以雕缋满眼的印象,但在这种秾丽词密句中又贯注着某种飞扬的神致和沉郁的情思,因而于绵密丽之中具有回旋空灵之致,如梦窗词集中的最长之调《莺啼序·晚春感怀》: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第一片由索居中见暮春之景触起羁情,“念羁情”三字为全词之骨,第二、三片逆写“羁情”之由,其中第二片写昔日西湖十载“趁娇尘软雾”的恋情艳遇,第三片接着写“事往花委”的沉痛感伤,第四片写“危亭望极”的相思之苦,魂已断而仍招,欲寄书却不达,感情既十分真挚,用笔也非常浑厚。此词兼有“炼意琢句之新奇,空际转身之灵活”(陈匪石《宋词举》),语言丽密而又笔调流利,千门万户却又章法井井,陈廷焯在《云韶集》中称其“全章精粹,空绝古今。”不过,吴词艺术上的缺憾也是明显的:有些作品辞藻过浓,使人感到光怪陆离,意绪埋藏过深,使人觉得全词无意脉可寻。后世词评家指责吴词堆砌、零乱、晦涩,虽然有点以偏概全,但绝不是无中生有。在宋末元初的遗民词人中,周密、王沂孙和张炎的成就最高。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其先世济南人,从曾祖起寓居吴兴,祖父周王必仕至刑部侍郎,父周晋仕于浙。周密青少年时随父游宦于闽、浙,三十岁以后出仕,四十九岁宋亡后以遗民终老,辑录旧闻轶事为《齐东野语》《武林旧事》《云烟过眼录》等书,成为有宋一代野史的巨擘,还曾编定南宋词人词集《绝妙好词》七卷。《草窗词》存词一百五十多首,戈载在《宋七家词选》中称“其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清丽韶秀是其词的主要特色。早年的词作充满了金粉承平之气,晚年亲历亡国之痛后才感慨悲凉,以抑郁呜咽的调子抒写深挚的故国之思:“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样归心,又唤起故园愁眼。立尽斜阳无语,空江岁晚”(《三姝媚·送圣与还越》)。时人说周密体貌豪伟逸秀,填词也时露雄健之气:“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闻鹊喜·吴山观涛》)。
王沂孙(?—约1290),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今浙江绍兴)人。词集《碧山乐府》(一名《花外集》或《玉笥山人词集》)存词六十四首。他的生平事迹不可考,仅知在元世祖至元年间曾官庆元路学正,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民族情感,他基本上还是以遗民终其一生的,而且通过赋景物赋节序寄寓自己的家国兴亡之感,如《眉妩·新月》《水龙吟·落叶》《无香·龙涎香》《齐天乐·蝉》等。下面两词是其代表作:
渐新痕悬柳,澹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眉妩·新月》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齐天乐·蝉》
他六十四首词中咏物词竟有四十首之多,邓廷桢《双砚斋笔记》说他“工于体物,而不滞色香”。周济一方面肯定他的长处:“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另一方面也指出他在艺术上的不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宋四家词选》)这些咏物词中无疑有遥深的寄托,连阅读揣摸也难以明白寄托的内容,更别说作为曲子词来演唱了,即使作为阅读的案头文学,也由于他研练太过而失去了浑厚的气象。
张炎(1248—1322?),字叔夏,号玉田,晚号乐笑翁。祖籍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市),六世祖张俊为南宋大将,此后几代一直居在杭州。他生长于一个显赫富贵而又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官宦家庭,曾祖张镃和父亲张枢都晓音律,工诗词。元军破杭州时他家遭籍没,这时他才二十九岁。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他以抄写泥金字藏经被召赴大都,次年复归江南,此后二十年漫游吴越各地,六十岁归隐西湖。他从一个贵介公子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国亡家破的漂泊者,三百多首《山中白云词》大部分都直接或间接地抒写这种深切的亡国之痛和身世之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高阳台·西湖春感》
张炎词在情调上凄怆缠绵,描写细致工巧,语言婉丽清畅,但在承接转折处寸步不遗,很难见到那种凌空跳宕的笔力,难怪遭“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周济《介存斋话词杂著》)之讥了。晚年所著《词源》是他一生理论研究和填词实践的总结,分为上下两卷,上卷论音律,下卷论创作,论词以婉约派为宗,标榜“清空”“骚雅”和“意趣高远”,推崇姜夔而贬抑吴文英。虽然它有重词艺而轻词情、重婉约派而轻豪放派的偏颇,但对于词的本质特征、词的合乐合律、词的作法等问题提出了许多具有理论意义的真知灼见。
蒋捷(1245?—1305?),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市)人,咸淳十年(1274)进士及第。宋亡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其气节操守为时人所重,其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和许多遗民诗人一样,他中晚年词的中心主题是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但他很少撕心裂肺地恸哭,而是通过细节回忆和絮语倾诉,将亡国之哀化入身世之感中。这种写法减弱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却平添些耐人咀嚼的韵味: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女冠子·元夕》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虞美人·听雨》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
从少年、壮年和老年“听雨”的不同感受,从“那里元夜”的“琉璃光射”到“而今”元夕的“心懒意怯”,使读者自己得出结论:人生只如过隙,故国只在梦中。其情萧索凄清,其语疏朗清俊,独步于宋末词坛。“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因为语言的俊秀新巧,为他赢得了“樱桃进士”的雅号。“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的表现手法,在两宋词史上别具一格。文学史上对蒋捷的评价处于两极,爱之者誉之为词中“长城”,厌之者贬之为“可勿论也”,也就是说蒋捷词不值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