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辛弃疾的壮志成空以后,词成了他抒写恢复河山的壮怀与侘傺失志的痛苦的唯一工具,遂使这位在事功上失败的英雄成了填词的妙手。他对填词全力投入而又严肃认真,他的同代人就为我们留下了他反复改词的佳话,他自己也鄙薄专以词吟风弄月的“许多词客”(《好事近·和城中诸友韵》),他将不得施展的管乐之才用于填词,用词来慷慨悲歌、呜咽笑骂。《稼轩词》集中体现了南宋词的最高成就。他在苏轼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了词的题材,使词能表现更广阔的生活内容;不仅打通了词与诗的界限来以诗为词,而且打通了词与文的界限来以文为词,进一步融合各种文学体裁的特长,丰富了词多种多样的表现方法;广泛熔铸古典成语和当代口语俗语入词,进一步提高了词的语言表现力;他具有气吞千古的宏放气度,也不失含蓄委婉的细腻情怀,因而创造了以豪放雄深为主的多种风格。
苏轼以写诗之法填词,辛比苏走得更远,借用赋的铺张排比和文的叙事议论手法填词,因而开创了以文为词的方法。如他的名作《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首尾几句述意抒怀,前后片过片不换意。冶前后片于一炉,中间叠用乌孙公主、卫庄姜、李陵、荆轲四件离别的故事,写法上借鉴了江淹的《别赋》和《恨赋》。《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将酒杯拟人化,使用一主一仆对话的方法,写法上又拟东方朔《答客难》,对话的幽默俏皮简直令人捧腹。《哨遍》(“池上主人”)论《庄子·徐无鬼》“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一节,可以说基本上是议论散文。他以文为词主要还是表现在以散文化的语言入词,如:“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水调歌头·盟鸥》),“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贺新郎》)。《稼轩词》的词汇在词史上可说是最丰富的,他具有驾驭语言的非凡能力,既善于用雅又长于用俗。南宋词人刘辰翁说,有些语言“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辛稼轩词序》)。就用古代成语典故而论,“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各种古诗在辛词中百宝杂陈,一经他那真力弥漫的笔触点化,成语典故便获得了新的生命。如《沁园春·灵山齐庵赋》: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连用谢家子弟、相如庭户、司马迁文章来形容山峰及青松,以人的风度和文的风格来比拟山峰、松树,传出了灵山灵秀而又雄深的神态,写法别具一格。当然古语典故用得过多,也容易造成掉书袋的缺点。他大量运用口语俗语给辛词平添了许多生动活泼的气息,如《鹧鸪天·戏题村舍》:
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
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金家即聘周。
又如《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前一首借口语俗语写农村生活,这种语言与淳朴的民风构成了高度的和谐。后一首用口语生动地表现了词人的醉态和苦闷,有时他也借口语俗语来自嘲或自叹。
雄奇阔大的意境、纵横驰骋的笔力、生动夸张的手法及奇幻突兀的想象,构成了辛词豪放雄深的主要风格特征,因此人们将苏、辛并称为豪放词的代表。不过,苏的豪放中极超旷洒脱之至,辛的豪放中尽沉郁磊落之姿,苏之豪近于庄子,辛之豪近于屈原;苏轼的情怀虽然细腻敏感,善于感受人生的各种不幸,但很快从不幸中超脱出来而处以达观,所以词风超脱旷远;辛弃疾则一往情深而又坚定执着,一生忠于自己早年的信念,直到临死时还大呼“杀贼”不止,真的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一生受尽了投降派的摧抑谗毁,但一生不改其忧国忧民之心,傲兀不平和悲愤激荡倾入词中,因而词风沉郁悲壮。
辛词既有雄杰之气又具含蓄之美,既豪放驰骤又不是一泻无余。辛弃疾以前的豪放词往往流于浅率,婉约词又缺乏阔大气象,辛词则兼有豪放雄深与曲折蕴藉之长,“大声镗鞳,小声铿鍧”(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如: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
陈匪石认为“全篇怨而近怒”(《宋词举》卷上),词人一肚皮抑郁无聊傲兀不平之气,却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他将一腔忠愤之情寄寓于美人香草的形象描述之中,语调幽咽缠绵,笔势却健举飞动。对民族前途的忧虑,对小人得势的憎恶,对自己遭嫉妒的怨愤,不是出之以号呼叫嚣,而是“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也就是前人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除了词境雄深的作品外,辛词中的“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刘克庄《辛稼轩集序》)。如下面描写晚春的作品: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祝英台近·晚春》
他有些作品还因为所写的题材和所抒的情感不同,或自然恬淡,或明白如话,或清空一气,题材和情感的丰富性带来了其词风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