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是北宋一代儒宗和文宗,立朝刚正不阿,论道俨然不苟,德业文章无不叫人肃然起敬。可他现存的《六一词》和《醉翁琴趣外篇》两词集中的两百四十多首词,仍然承续五代词风,写景大多是闺阁亭园,言情也不离伤春怨别,如: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这首词于境则深邃,于情则深挚,是《六一词》深婉缠绵的代表作。它一度混入冯延巳的《阳春集》中,后经李清照指出才“物归原主”,由此可见欧词的渊源所在。他像冯延巳一样喜欢用清丽的语言来写柔婉的情怀: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这些极尽妩媚风韵的小词与诗文中所见的欧阳修的面孔大不一样,害得那些迂腐的卫道者以为它们“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当然不能排除有些猥亵鄙俗之作是混入他人的作品,但不能说《六一词》中所有艳词全是“仇人无名子”所为。
封建社会后期,士人的精神结构中潜伏着深刻的矛盾,他们一方面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功名,另一方面又日益沉湎于风花雪月的享乐。欧阳修宥于宋人所谓诗文体尊而词体卑的成见,在诗文中不苟言笑地发议论,在词中则无所顾忌地坦露风月绮怀。何况他本来就既有刚正严肃的一面,也有细腻多情的一面,笔记野史屡有他私生活中风流韵事的记载(见《侯鲭录》《尧山堂外纪》)。他甚至常以俚俗活泼的语言,生动而又大胆地表现沉醉于爱情之中的少女少妇既羞怯又撒娇的情态,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诗文中的欧阳修与词中的欧阳修都是真实的,各自表现了他精神结构的不同侧面。当然也有少数词所抒写的情感,可与其诗文相互吻合。如《采桑子》十三首与散文《醉翁亭记》、诗歌《丰乐亭记》都生动地表现了他遣玩的豪兴,还有些词真实地抒发了他心灵深处的矛盾,下面是《采桑子》中的二首: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其三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其四
对仕途浮沉和人世沧桑的深切感叹,丝毫不影响他“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朝中措》)的豪情;明明感到“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的空寂,可还是兴致勃勃地“稳泛平波任醉眠”;何曾不知道“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采桑子》)的旷达洒脱。他的词风词境兼具超旷豪宕之气和深婉沉着之情,这两方面都对后来的词人产生了影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