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的第七子。这位宰相的贵公子为人很有个性,黄庭坚在给他的词集《小山词》写的序言中说:“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他父亲是北宋前期一代显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宋祁、王安石皆出其门,但他自己宁可一辈子“陆沉于下位”,也“不能一傍贵人之门”。他为人傲兀而又天真,个性疏放而又有点迂阔,生活态度上鄙薄世务,过日子又拙于生计,这使他走向社会后吃尽了苦头。早年享尽贵族公子的豪华,晚年饱尝人生的艰辛与世态的炎凉。
他的词大多通过情人的聚散离合,表现人生的飘忽和世事的无常,调子凄苦哀怨:“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鹧鸪天》),“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玉楼春》),“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阮郎归》)。由于极盛而衰的家世,他自己早年的诗酒风流与晚年的落魄潦倒形成巨大的反差,所以,他的词多回味宴席上的衣香人影,重温昔日的春梦秋云,陶醉于桃花扇影前的歌声,魂系于楼台月下的妙舞,可这一切过去的甜蜜只衬得今日更为孤独悲凉: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晏几道与李后主都曾有过前荣后枯的身世,两人都用词抒写盛衰无常的感伤,所以有人将他比之于李煜,但晏几道并未经历李后主那种国破家亡的创痛,只是家道中衰、晚景堪哀而已,所以李后主不加雕饰,直抒天苍地老的沉哀,晏几道则以清词俊句来抒写前尘似梦的悲切。晏几道受乃父的影响也较大,词坛上有“二晏”之称,但二者的经历、气质、个性和学养全然不同,所以词风也判然有别。同样是怀人,晏殊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木兰花》)晏几道则说:“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同样是感时,晏殊说:“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浣溪沙》)晏几道则说:“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清平乐·春晚》)相对于小晏牵肠挂肚的痴情,大晏现实得邻于世故、旷达得不近人情。晏几道当然不可能有乃父那份雍容闲雅的气度,但比乃父要执着纯真,抒情也比他更细腻动人。他善于以曲笔来抒情写意,造成一种蕴藉低徊的艺术效果,陈廷焯称其“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白雨斋词话》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