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又下小楼了,恍惚间,阴沉的月光又起,寒照床头,一地霜雪。日日夜半,西风摇窗,醒来静听花魂与鸟魂,一夜悲歌到天明。任他春花秋月,寒暑更替,情痴日日独自消磨时光,思念丝丝缕缕,缠绵如凄风淫雨,永无断绝。刹那间,至亲的人就去了,任是风华正茂。怎不教人心伤欲绝!
唯一做的只是回忆,闲教鹦鹉念郎诗,便是玉娘对沈佺无法忘却的思念。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易安知我玉娘兮,惺惺相惜。人生欢愉璀璨夺目,却总是如昙花一现,太匆匆!想起曾经的两小无猜的浓情,想起风起时,在枫林追逐随风而坠的红叶,比赛着谁接住的红叶多,谁的大,谁的鲜艳。然而这一切已不复再有。彼时旭日东升,新阳圆圆,三月清晨草尖露珠的晶莹透剔,灿烂夺目。青草碧碧,香樟浓郁,梧桐茂盛,杨柳绿丝随风摇曳,任春燕剪出细叶嫩绿初露尖尖角。不似此时残阳萧萧,黄茅枯败。
她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让他去考什么功名!而今永别,黄土冷冢相隔离。本可以执子之手,形影相随,恩爱缠绵一生,而今却死生契阔,人间黄泉,两不相顾。谁怜寒风独自凉,萧萧黄叶,孤坟石冷染残阳。黄泉路遥知几重,漫漫荒草,鸥飞烟波,远天茫茫,西风似又笑,非是人老懒病床。焉能回首?天地相隔浩瀚烟渺,银河迢迢九万里难度。梦里落花应有声,凄凄花魂与鸟魂,黑夜徘徊哭泣寻觅,走不归明媚阳间!愁痕满地无人省,旧时明月萧湘冷。多情恰似最无情,撒手不问去孤坟。孤女衾冷有谁怜?夜里雨风飕飕,锦书欲寄复何寄。兀自憔悴,梦醒更泪流,曾记年年三月春,一曲新诗一芙蓉。而今秋风花尽落,江水悠悠,载不动许多愁。
黄昏时,人们远远地又看见一个弱小的白衣女子在小楼临风伫立,凝望远山青灰,江水烟寒。她是玉娘。
大漠烟迷,满眼皆是望不尽的离愁别恨,眼前飘动沈郎昔日音容笑貌,怜今昔独自冷清,哽咽唏嘘,心痛如刀绞情难禁。转身回房,挥笔泼墨,和泪书写悼亡词:
人生苦无生死路,此生怎免生离苦。
奈何生死总有命,一任悲伤无处诉。
萧瑟秋风花无主,一朝香尽,未知漂何处。
不忍看花倚闺楼,花落人亡,谁遣二地书!
——张玉娘《生死苦》
人生聚散各有时,天色将暮宴终阑。但玉娘不能接受,她在镂骨铭心的伤痛中,将此生消磨在哀伤里。
就在人间最伤心时,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黄昏伊始,漫天雪花便飞扬而下,风卷肆意,从高空绵延不尽,似万马奔腾,千军浩荡,从天际争先恐后,直落旷野。快到地面时,又风卷盘旋。
那一夜,风萧雪飘,天未亮,已积雪盈尺。玉娘临窗赋诗:
帘白明窗雪,风急寒威冽。
欲起理冰弦,如疑指尖折。
孀帏眠不稳,愁重肠千结。
闲看蜡梅梢,埋没清尘绝。
——张玉娘《白雪曲》
江南难得千里雪景,但白雪千里也可能将沈佺的坟掩埋,于是张玉娘披衣荷锄,向着枫林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她辩不清脚下的路,只依稀感觉往日的旧陌,几番踩落到沟渠,鞋裤尽湿,但她依然顽强地踩着没膝的积雪来到枫林里沈佺的坟前。厚雪果然裹住了整个青冢,玉娘洒一把泪,扒一把雪,临到墓碑前,便放下小锄头,换成用玉手轻轻地拂去积雪,墓碑在白雪皑皑里焕然一新,而玉娘双手已冻得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