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淫雨霏霏,霜雪满天,少有天晴明朗的日子。阴霾的天气,思君心切的玉娘心情格外压抑。风狂雨疏,窗外花鸟夜歌时,彻夜难眠。最难将息,独自起看月满窗台:
玉影无尘雁影来。绕庭荒砌乱蛩哀。凉窥珠箔梦初回。
压枕离愁飞不去,西风疑负菊花开。起看清秋月满台。
——张玉娘《浣溪沙·秋夜》
于秋夜睡梦初醒,她愁情浓重,“压枕离愁飞不去”。但她不让浓愁压倒自己,于是起床看菊赏月,秋月的光辉洒满台阶,融化了她的愁情。以光明美好的意境作结,留给读者的不是沉重的感伤,而是满月皎洁的清辉。张玉娘将与沈佺离别后若有所思、夜梦难安的怅惘的心情,写得既含蓄又真切。
小楼。月将满。清光照犹寒。今夕是何夕啊,沈郎去已月余,还不见归鸿踪迹。从此,玉娘爱上高楼,如旧时思念征夫的女子,日日高楼望西洲。与三百前的才子怨妇同吟“西洲曲”:鸿飞满西洲,望郎上琼楼。楼高望不尽,尽日栏杆头。……海水梦悠悠,君愁侬也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向晚登高楼,帘开楼上头。
白烟凝野水,望断使人愁。
——张玉娘《西楼晚眺》
高楼望不尽,她又常让霜娥、紫娥陪同登上高高的延庆寺去极目远眺,看天际归舟与远道驿马尘烟。
于是,西山的延庆寺上每日黄昏,人们总能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盘着如黑郁金香盛开般的发髻,在蜿蜒山道匍匐而上。在塔顶,她高高地立在风中举手齐眉,眺目远望。她望的不是塞外西洲,她望的是南宋京城临安,就是现在杭州。可是隔着远山,远山复远山,大雁飞断,长烟落日不见踪迹。烟雾迷漫里,她仿佛看见沈郎跨鸾而归了,她要与郎君夫唱妇随,一起忧国忧民,夫做名相寇准,妾做蒨桃相和偕。
爱赏佳人白雪辞,云绫一束费春机。
翻然席上呈诗句,羞杀歌喉与舞衣。
——张玉娘《蒨桃》
蒨桃是人名,她是北宋名相寇准的侍妾,常规劝寇准体察民情戒奢尚俭,并作一首谏诗给寇准,诗曰:“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玉娘期待这样恩爱相劝勉的日子。
浩浩白水,白鹭几点,偶尔一叶孤舟破水而来,都会惊起玉娘的喜悦。然而,一次又一次,待行得近了,欣喜飞去看,却又皆不是,几度成空,痛伤心腑。太阳又要落山了,暮色渐起,渐渐人家炊烟袅袅,带着几分温暖,几分寥落,触入天际暮色之中。
“小姐回去吧,天暗下来了,你看天边月亮都上了……”紫娥又一次催玉娘。
玉娘看山岙里一弯新月真的已升起,不禁心生感慨。
明月度天飞,团团散清辉。
中有后羿妻,窃药化蟾蜍。
碧海心如梦,淡淡生寒虚。
关山一夜愁多少,照影令人添惨凄,
——张玉娘《明月引》
玉娘对月合掌相拜,祈祷上苍让沈郎早日归来共赏明月:
拜新月,拜月顾月圆。
新月有圆时,人别何时见。
拜新月,析月下庭除。
欲祝心间事,未语先惨凄。
——张玉娘《拜新月》
怎么是这样啊,月圆人不圆。沈郎去后月已圆了两回了。有些后悔让沈郎离别了,就像当初嫦娥后悔偷了灵药,离开了后羿,飞入月宫,日日在广寒宫寂寞。
关山一夜愁多少,明月照孤影,添凄惨!玉娘愁,沈郎也定然愁。相思,愁绪,最难缱,满溢难表。记得曾经,她与沈郎登塔临风,一望江南烟雨朦胧,山城夕阳如虹,彩霞如火烈鸟在天空飞舞。不过,那时断然没有今日如许的愁绪,有的只是如水似绵的缠绵。若说“愁”,也是“为赋新诗强说愁”
她走下寺塔,来到河边,拆下一枝梅花,将梅花轻摘,一瓣,一瓣,放置水面,看红梅花瓣顺流而去。
流水为别意,并为相思情!
她又折下一枝含苞未放的梅花,她要将它养在玉瓶,放在床头,她企盼待得沈郎归时,梅花正好怒放盛开,一如她浓烈的思情。然而,待得梅花谢了春红,结了青青的果,依旧不见恋人马尘归。新诗写就却难传,更有新梅花开在手寄更难!
心事肯随流水尽,新愁不与酒樽宜。
青梅已结梢头实,驿使难传陇外枝。
……
罗袖翩翩香气满,绿阴冉冉鸟声微。
等闲无限伤春思,芳草天涯肠断时。
——张玉娘《游春》
远处月光下尘烟渐起,哦,是你归来了妈?踏着一袭溶溶的清月,风尘而归了,依旧的温情,执手相看,不改往日浓情……一阵狂风袭过,打一个寒战,惊醒后才知道适才的归梦只是一枕黄粱!可怜的人儿,难受的相思!于是,凄苦染上了月亮,迷离了清辉,雾起,雨滴,犹似天宫洒下嫦娥思念后羿的泪。
玉娘白衣素面,憔悴移步,无力缓缓。不远处的池塘波光依旧潋艳,池中青荷依旧碧绿田田,随风轻摇曳。只是独独不见了沈郎。音容犹在,环顾却无影……物是人非,离人看花花含泪,梧桐飘叶落,更飘起满腹忧愁和一腔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