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历年间,诗人刘长卿的一首著名的五言绝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隆冬季节,天寒地冻,恶劣的天气里将要发生的故事,就在这里慢慢展开。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大历时期,是一个噩梦连连、让人不得不忧伤的时代。早年的刘长卿就读于嵩阳书院屡试不第,长期功名无成。好不容易入仕,又逢“安史之乱”。唐肃宗时,任监察御史、长洲县尉,贬岭南南巴尉。唐代宗时历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被诬再贬。与大唐众多诗人一样,刘长卿在仕途上很不得志,屡屡被贬谪。一生命运坎坷的诗人还曾因人诬告贪污,两次被捕入狱。
大历二年,抱着一线希望的刘长卿复入长安求官,但最终徒劳而返,后又扁舟南下,漂泊湘间。为了生计与前途,不得不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奔走于权贵势要间。刘长卿始终都在为了一个落脚之处奔波,在一个风雪之夜,他成了一个寻找归宿的浪人。
乍读此诗,以为不过是一首平常的山水诗,细细品味之后却大不然。刘长卿大概也是一位细致的国画大家,描绘了一幅暮色苍茫、天寒地冻的雪中求宿图。诗先从大处着笔,“日暮苍山远”是整幅图的底色:暮色沉沉,远山层层。接着笔锋拉近,中景“天寒白屋贫”开始出现了活动的小范围,贫屋被大雪覆盖成了一片雪白,一派荒凉孤寂之景。不由得想起了“鸡声茅店夜,人迹板桥霜”,一间孤屋独矗于茫茫雪景中,似“独钓寒江雪”里的一叶孤舟。
日暮也是年华渐暮,天寒地寒也是人寒,山远路远也是人远、心远,屋贫人贫也是心贫、气贫。诗人意高笔减,到底是忧寄天下的失望,是仕途不顺的惆怅还是看穿一切的旷达?刘长卿还未给出答案。“柴门闻犬吠”以无声衬有声,仿佛让人透过隐隐的犬吠声看见一个孤单的身影穿过层层密林归来,背后空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一幅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这首诗也因其浑然一体,诗画合一,被明代的唐汝询称为“凄绝千古”。
就这样宦游漂泊,浪迹天涯,人和心一直在路上,不知何时是归期。于是便有了这首雪中孤寂的归人图。
尽管对于“归”的到底是谁,众说纷纭,但诗却满载了一个漂泊者浮沉上下、思归难遇的凄寒。刘长卿孤零零地在飞雪中行走着,寻找着。他的一生若是一次旅程,那么贫屋是他的借宿之处还是最后的归所无人得知。
也罢,就让诗人当一个不被打扰的旅人,借旅途抚慰心灵,一山一树、一雪、一屋都是风情。
如果不是经过那么多的寻找,刘长卿甚至更多的诗人又怎会到达“最深的内殿”?若不是用一生来完成的这次旅行,又怎么能在风雪之夜渴望做一个安稳静好的归人?只是因为亲历动荡,家园被洗劫一空,自己被贬甚至入狱,一次次不情愿地归附,使刘长卿更加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归宿,哪怕这归宿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萧条独向汝南行,客路多逢汉骑营。
古木苍苍离乱后,几家同住一孤城。
《新息道中作》
没关系,就算“几家同住一孤城”也不必哀伤。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暮色降临时渴望归去、逢雨雪时求宿心切的旅人,人生路上难免“风雪”,难免苦痛。疲惫不堪、无助脆弱时,都向往一个永恒的归宿能借以永远栖止。然而,这样的“归宿”在尘世间可遇而不可求。
人生路上,出发与到达之间,唯有灵魂短暂的借住处却很难找到长久的“归宿”。只要活着,就要一直在路上。不管情愿与否,每一个人都注定是匆匆出发又匆匆到达的旅人。只是这途中会有大大小小的站台,怀着“风雪夜归人”的希望和梦想,不停地停靠,又失望地离开,总觉得下一站就是终点,下一站就是永远。但是稍作停留后又发觉,不是不肯放心去依靠,便是留宿人不肯收留。于是,天亮之后,背上行李重新启程。
如此反复,永无归期。
正如《吉檀迦利》中泰戈尔所说: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单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恐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诗,还有相似的经历和理想的世界,来安慰失落的心和无处安放的灵魂。
在理想的世界中,除了“风雪夜归人”还有“戴月荷锄归”“日暮醉酒归”,甚至“斜风细雨不须归”。在诗中,可以尽情地停留,做一个诗中徜徉的旅人,用温润的语句浸透一颗失望透顶的心。或许在这里,也可以开始一场新的旅程,沿途都是触手可及的风景。
衰飒的大唐之风,将一个刘长卿送进风雪夜中、送上旅程,千千万万人文人志士各自动身,将自己打扮成了然无挂牵的旅人。这便是旅行的意义了。而在此之前,他们会一直走去寻找那个可以寄放灵魂的地方,即使天寒地冻、路远马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