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生生不息的血脉。
早在《诗经》中就有“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的怀乡愁肠。古往今来,远离故乡的游子,无论他出身何时何地,都无法抹去流淌在血管里的汩汩思念,因为故乡是存在于世的凭证。
诗至大唐,特别是塞外、边疆诗人也有着同样的乡怀,“看君已作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这点恐怕让生于江南、身在西北的张籍最有感慨。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秋思》
一个秋日傍晚,张籍饭后无事,前往友人家叙旧,敲了半晌无人应答。一人站在门前,肃杀的秋风带来阵阵凉意,一群大雁正从天空中飞过,不禁想起自己客居洛阳,常年不归。这大雁明年会回来,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呢?
回到家中,千般愁绪涌上心头的张籍提起笔来欲写一封家书,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写起。诗人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当年离别时的情景。那时年轻气盛,与老母离别时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面……想到这里不觉泪如泉涌。终于写罢书信,仔细地读了数十遍,听见窗外有打更人才发觉已是三更。
翌日,揣着信在门口等候捎信人。不知何时,街角传来了马蹄声。“来了,来了!”张籍心里激动万分,颤抖着将家书递与他手上,送信人接了书信辞了他转身离去时,却听见身后传来颤巍巍一声:“且慢……让我再看一眼吧!”
肃杀的秋风吹煞了多少挥手的离人,难怪悲秋之情常常于此时油然而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诗人寄信的故事,让这首《秋思》在千古思乡的诗作中显得格外真诚感动。
张籍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从小坐在小桥船坞旁听江南采莲歌长大,而洛阳在动乱中已与突厥不远,身在洛阳孤城深巷的他常常触景伤情,不能自已。“湘东行人长叹息,十年离家归未得。”他见过了太多战乱逃亡、塞下百姓疾苦,太懂送老和离别,太了解什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故乡在他的心中,是一曲不能吹响的梦。
家书太轻,承载不了这么深沉的思念;家书又太重,说多了又怕惊了这梦。于是,便有了“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的万般纠结和迟重。
思乡,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果说张籍还不算地道的边塞诗人,那么岑参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一个。盛唐的边塞和山水,后世再莫能及。写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雄奇气象的边塞诗人岑参却有着和张籍一样的情怀,这也是他的《逢入京使》常用来和《秋思》比较的原因。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逢入京使》
边地的思乡是无望的思乡,前路未卜,不知归期。有时候,连传递书信都变得十分艰难,就只有通过口信给家人带去平安的信息。
天宝八载,岑参第一次赴西域,充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告别了在长安的家人,跃马踏上漫漫征途。一路走一路东望,远离故乡的感情只有那些曾挥手家园的人才能体会。他把泪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双袖也像双眼一样湿润。途中惊喜遇到入京的人,立马叙谈,无奈这一次没有纸笔,岑参只能捎个口信,向家人报个平安。
质朴的语言没有任何修饰,惦念之情悠然蔓延。
思念是相互的。念故乡的时候,故乡的人也在念你。
如果说游子的脚步让人思念,那么征夫的行程就是让人茶饭难咽,生死都不知的未来,一声平安恐是最好的定心丹。岑节度一句“凭君传语报平安”让多少空想的思念立刻汗颜,他曾自我表白:“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多次亲赴西域的坚强汉子在边塞纵使再豪迈慷慨,夜深帐灯下,也难免有此柔肠。难怪后世赞道:“人人有此事,从来不曾写出,后人蹈袭不得。所以可久。”
故乡如水田里悠悠晃晃的老牛、残阳落在堤上的倒影。故乡的一切都似被下了咒语般让人魂牵梦绕,挂肚牵肠。故乡在诗人心里更像一个姑娘,只要一句呼唤就要回到其身旁。
边地男儿不能与家人长相守,家国难两全,只能独自把个中滋味咽回心底。但是谁也不能阻止他们的思念。日里“千骑卷平冈”当是不可将这愁绪带入沙场,夜里也是一场征程:每当月升高空,会有千万颗同样的心奔向不同的地方。
于是也就有了那首引起天涯羁旅无数共鸣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可知纳兰笔下娓娓诉出的军旅乡情,又寄给谁呢?
隔了一世又一世,乡愁的血脉只不过是添了些沧桑,却依旧在搏动。乡愁在诗人的诗句中跳动着,讲述着烽火连三月里的牵挂。
大唐那些戍边的将士和诗人们听了这些诗句,或可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