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浅浅读罢,这是唐诗中很寻常的一首告别诗,细细玩味,才发觉诗中透露着归隐的意愿。这是孟浩然留下的眷恋,给友人王维,更给他偏爱的朝堂。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给相似的心灵带来了很大认同感,无论谁得不到认可和欣赏,想起这二句来,都会深深地认同,或者想起自己的某段岁月来。“欲寻芳草去”一句露出了端倪。诗人开始有了归隐的动机,但又有些不舍,愿因就是“惜与故人违”。“知音世所稀”一语双关:既对好友王维表示难舍,也是暗中叹息世上没有慧眼看到我孟浩然的才华啊!
不如寂寞地守望,轻轻地掩上家园的柴扉。门,悄悄地关上了。
这一关,关上了所有对入仕的希冀与钟情。
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的孟浩然,中规中矩,考取功名吃朝廷俸禄是一家人都认为理应如此的事情,他自己也觉得应该走这样的路。但人到中年他却一直隐居在涧南,过着寄情山水的生活,迟迟没有参加科举。
四十岁这年,孟浩然终于动身进京赶考,这一路他结交了一些诗人赋诗作会,也因此名声大噪。连当时已为官员的王维、张九龄等诗人也着急想见一见这位才子。当地郡守韩朝宗向众高官宣扬了孟浩然的才华,再和他约好时日与众官员诗人相见。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了,这天,孟浩然正与一群朋友喝酒作诗,俨然忘记了和韩公的约定。有好心的人提醒他说,你与韩公有约在先,还是快去赴约以免怠慢了那些官员吧。孟浩然笑笑摇头,举杯饮尽一杯酒后说:我与大家一起已经喝酒作诗好不快活,其他的事都先放一边吧!就这样,一个求仕的机会从眼前溜掉了。事后,他自己并没有半点儿后悔,不知是诗人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信,还是仕途在他心中真如过眼云烟。
虽然机会失去了,但是孟浩然还是有缘与王维结交,他们的友谊有增无减,二人并称为唐代山水田园诗里的一对夺目双子星。
不知是天遂人愿还是天妒英才。发榜这天,孟浩然信心百倍地去看榜,结果却是名落孙山。原本在家隐居多年的孟浩然对功名本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这数月在京,能为诗文的大名声已被远远传了出去。最后落个榜上无名,让孟浩然心中愤愤不平,想上书给皇上又徘徊不定,矛盾的心绪之下,感慨良多,作了一首不平诗: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岁暮归南山》
诗中既有“不才明主弃”的不平不服,也真有了“南山归敝庐”的归隐之心。想来也真是让人痛心:半生与世无争,坐享山水的孤寂,临老不想再让家人失望也就此证明一下自己,却失望而归。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四十岁的孟浩然从未觉得自己有多老,而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有白发,岁月无多。
这样的心情更加矛盾了:岁月相逼,再不入仕得功名,恐怕机会越来越少了;已生白发,不如与世无争,回归南山,一个人月夜怀愁去罢了!
仕与隐,其实是困扰着古代知识分子一个最普遍的问题,几乎所有文人都在心里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大多数人的归隐是因为朝廷的昏庸或不同党羽之间的排挤,而此时的孟浩然心里考量的却是身与心不能同步的问题。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独善其身的确是在乱世自保的好方法,归隐的文人大多出于此目的而回归田园,不是真的舍得放弃那一袭官袍。此时的孟浩然,进与退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难以迈出。想找朋友倾诉,却一不小心写成了诀别诗,此诗一出,反倒坚定了归隐的信念。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隐逸是诗人特有的一种情怀,遁世之心背后的眷恋之情又有几人得知。一面狂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一面忧国忧君忧民。仕与隐的这条分岔口,往左是帝王的垂怜、同僚的排挤、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往右是空幽的山林、物我两忘的和平、此生难以施展的抱负。这小小一步,难住了古今多少诗人志士的腿,让他们在进与退之间,举棋不定,踟蹰难行。
不知是诗人伤了历史的心,还是历史伤了诗人的心。在仕与隐这条路上,陶渊明归隐了,王维归隐了,孟浩然最终也归隐了。
从隐向仕是一种决心,并不是因为他难以抉择,而是那一段漫长的经过。
从仕向隐是一种跋涉,并不是因为他经历了千山万水,而是过程的举步维艰。
世人皆知歧路多彷徨,却没想到,进与退之间的距离,这么近,那么远。这个决心,孟浩然下了四十年;这次跋涉,却耗尽了他一生的时间。
门,是悄悄地掩上了,但心却给那个地方留了一道缝,长长久久,不近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