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短短的一首诗,多一字嫌太多,少一字意难传,就是这四句恰到好处,称得上当之无愧的字字珠玑。《唐诗快》中称:“此二十二个字,真可以泣鬼。”初唐陈子昂,独登燕台,凭吊古今,将天地之伤悲揽入怀中,他歌的不是古人的寂寞,而是自己的孤独。
陈子昂生于高宗显庆三年,卒于武后圣历二年,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和武则天政权相始终。和武后的政统纠缠不清,他注定悲剧一生。先是在朝堂上,进谏屡屡被轻视,武后对于陈子昂的奏议几乎是“不听”“不省”,这让充满报国热情的陈子昂好生丧气。推崇以和治国的诗人遇见重法轻儒的君主,可谓是进错了门。既然文谏无用,那就征战沙场,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囿于小小的一个庙堂。
三十五岁这年,陈子昂当了武攸宜的军事参谋,不谙军事的武攸宜只打了一仗就全军覆没,陈子昂赶紧向武攸宜进言,请求分军万人替其抵挡敌军,岂料不但没有得到采纳,相反还被降了职,晾在一边。陈子昂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独自登上幽州台,慷慨而歌。
他在幽州台上究竟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色,诗人没有说。或者当时他已无心留恋风景,只是任凭风在耳边呼啸,立于天地之间,站在历史与未来的交叉点上,于无声处听惊雷。这般无人之境也算应了他的那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武后当然没有时间去理睬他,武攸宜更是没心思听他讲历史,陈子昂像一个弃婴,被父母抛弃后,又失去了最后的收容所。幽州台上独自登临的他,见不到他所崇拜的建功立业的古人,古人亦不会回来见他。他想与后世与他有着相同理想的小生们聊聊,但是他走不到未来,后人也无法到来。天大地大竟然找不到一个懂自己的君主!想到这里,不禁流下眼泪,一个“独”字足以道明陈子昂悲愤的缘由,这种巨大的孤独之感日夜噬咬着诗人的心,渐入骨髓。
孤独的诗人犹如找不到慧眼伯乐的千里马,当他已经感到生命的易逝而面对命运的一支下签却无法将它说破。登临望远,陈子昂发现偌大一个中华竟没有一个知音,瞬间孤独将他卷入了巨大的无助感中。
有一部电影中有一个场景:全世界所有的人全都消失,而其他所有的电器、店铺、电梯都正常运转,曾经对生活要求很多的女主角站在世界的中心却突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手足无措……这赤裸裸地揭示了人类每个个体生命的孤独感。陈子昂早就设计了这个场景,他是一个出色的导演,也是一个认真的演员,认真到入戏太深,陷入孤独感的包围再也无法脱身。
李白也曾有过这种身陷绝境却没有一只手来搀扶的感觉,否则他又怎么会写下“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句子。那种孤立无援,迫切想得到拯救的心情,李白和陈子昂肯定彼此懂得。
孤独之感其实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不分年龄,也没国界。曾获诺贝尔奖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用一个七代的大家族的生活最终被历史所吞噬的孤独感,告诉世人,唯有孤独是人类永远相随的伙伴。
每个人到最后,除了孤独,都一无所有。
短暂的一生何必去追求毫不相干的物欲与功名。当一个人为了某种目的去追逐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是否想过物品会日渐消耗,人也会日渐衰老。除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会慢慢地离开,甚至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会失去。每个人都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孑然而来,孑然而走,只是这过程中会有一些人或事在生命的过往中来了又走。
陈子昂的孤独是苦于没有认同,没有稀世的知音,这种孤独折磨了许许多多文人的心,这也是为何后人经历世代再读起《登幽州台歌》时,会引起巨大的共鸣,引起后人共鸣的正是隐匿在诗句背后的人类共有的孤独之感。不过陈子昂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再去陈述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是直接将这种孤独感放置在茫茫天地间这个空旷的时空里,至于遭遇让后人自己去填充,这留白恰恰也证明,人类的孤独之感无以安放。
孤独地写诗,孤独地前行,这便是陈子昂,也是千千万万诗人的共同存在状态,无怪乎,同一时代的诗人王勃留下了相同的感慨: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王勃《滕王阁序》节选
无论是大唐还是前朝后代,诗人都是孤独的,特别是那些钟情于君主的诗人们。
有学者总结说:“哲学家、科学家和艺术家都是一些大孤独者。”初唐中国出现了个念天地悠悠的诗人陈子昂,19世纪西方出现了个孤寂寒冷的诗人济慈。他说:“哦,孤独!假若我必须和你同住,可别在这层叠的一片灰色建筑里,让我们爬上山到大自然的观测台去。”所以,他的一生都在追逐爱情。因为他认为,爱是两个灵魂的紧紧依靠,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告别孤独。但他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到那个能与他灵魂相依的人。
在与孤独抗争的过程中,有的人沦落了,他们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因为他们惧怕孤独;而还有一些人在坚守,孤云野鹤般飘游。因为达不到永恒,就要继续孤独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流浪。“独怆然而涕下”是所有醉世独醒的孤独者最悲怆的狂欢。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