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就是由无数个交叉路口和无数次选择组成。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万物皆有归宿。不同的是人们的选择,很多人只能在路上偶尔驻足,抬头望一望明月,低头思一思故乡,再许下个叶落归根的愿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望月怀远》
唐诗中,借月亮寄托思情的诗作甚多,可大多是细腻温婉、娓娓道来之作。鲜有开篇就写出“天涯共此时”这等磅礴的气势,不愧是被誉为“曲江风度”的张九龄所作。开句的“生”字用得活灵活现,与张若虚《春花江月夜》中的“海上明月共潮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月的清辉,最易引人相思,正如张九龄另一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中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诗人因望月而怀人,又因怀人而望月,最后“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全诗便在他这种失望与希望的交集中戛然而止。月蕴藏了诗人心中复杂的感情,拿起又放下,欲说还休。唐代的明月不仅照出了诗人的相思,也照亮了诗人回家的路。
可是,张九龄脚下的路却是一条再也回不去的路。
张九龄的出生有一个传说,相传在唐朝仪凤三年(678年),他的母亲卢氏辛苦怀胎十月,但仍未见分娩的迹象。他的父亲十分着急,他见到妻子身体粗大但是却面黄体弱,怀疑是得了黄肿病,四处寻访名医,但依然无果。
一日,张九龄的父亲偶遇一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卢氏腹中所怀的是一个超群之人,因为地方太小,在此处无法降生,需要到一个宽阔的地方才能够降生。依照算命先生之言,张家举家搬迁,来到了韶州,而张九龄便降生在那里。
自打出生后,张九龄便显露出了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他七岁能文,三十岁的时候考取进士,被授予了校书郎。之后官路亨通,一路青云,位列相位。
或许果如算命先生所言,张九龄并非是平凡之人,“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为官忠耿尽职,秉公守则;“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他为政直言敢谏,选贤任能;“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他为人风仪温雅,洁身自好;“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他为文清丽幽婉,意境超逸。无论在政坛,还是文坛,张九龄都为“开元之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是“岭南第一人”。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颠,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感遇十二首》(其四)
孤独的诗人自比孤鸿,在朝野的失意使诗人对仕途感到失望,想要心如止水,不问世事,但离开却万般不舍。正如海上历尽风浪的鸿雁,平静的护城河却是它们的软肋。诗人清楚自己的才能只能孤芳自赏,朝野中竟无知己,黑暗的现实生生断了张九龄毕生的希望。
当诗人说出“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时,是怎样的力不从心,无奈与无助之感盈满于怀,但诗人还是在坚持,如一生只落地一次的荆鸟,放手时,就是生命的终结。
被贬第二年,张九龄因病在故乡曲江去世。这让人不觉想起那首动情的《故乡的云》: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记得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有人劝他定都关中,但项羽乡土观念很浓厚,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于是,后人便延伸出了“锦衣夜行”,然后是“衣锦还乡”。直至今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仍是每个中国人心中圆满美好的夙愿。世人在为这位开元贤相的坎坷遭遇愤愤不平时,也为他能够叶落归根感到些许欣慰吧。
可在张九龄心中,他真的希望在自己最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回归故里吗?他真的希望故乡的父老乡亲看到他的斑白两鬓,家中的妻女为他的一身病痛落泪吗?他真的希望回乡只是为了远离朝政,安享晚年,却不能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吗?
归或不归,这是一个问题。叶落归根,终不等于衣锦还乡。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
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
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
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感遇十二首》(其二)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这是一种宁静致远的态度;“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这是一种淡泊致远的境界。在穷达进退中,如何不为追求功业而屈己媚世?如何跨越“仕”和“隐”之间的鸿沟?如何保持浮躁尘世中内心的宁静与自由?这一切,都让太多诗人在选择的路上踌躇,幽独之心到底是达观还是无奈,就像云中之月,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