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妇吟》刚刚诞生就广为流传,韦庄因此被称为“秦妇吟秀才”,名满天下。但今天知道《秦妇吟》的人比知道《长恨歌》《琵琶行》的人少太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小学教材里对这首现实主义长篇史诗只字未提。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传统课本中的黄巢起义,是代表革命一方的贫苦农民武力反抗代表反革命一方的封建腐朽王朝,被冠上了满满的正义感和使命感。但近年也有不少资料开始评论黄巢是个杀人魔王。大家都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要想在各种资料中沙里淘金更接近真实,公认靠谱的途径就是尽可能在接近当时的文献中获取信息。而《秦妇吟》正是没有时间差的现场作品。虽然我们如今对于古代妇女在战争中被当作战利品的苦难命运已经见惯不惊,但《秦妇吟》中所记录的黄巢农民军进入长安后广大女性的悲惨遭遇,还是令人触目惊心。如果在被抢时逆来顺受,与丈夫从此一生分离,在刀枪丛中与强盗们一起吃人,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只要有一点性格、敢于对强暴稍有反抗的女子,无不命丧黄泉、身死家灭: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凡是女性读者,或者有女性亲人的读者,只要能稍微设身处地想一下,就能明白那样的人间地狱对一个人、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一场彻底的烧杀抢掠之后,长安城变得满目疮痍,满街尸骨无人收葬: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对于这个鲜血淋漓的场面,前些年我国某些解读唐诗的书籍认为是“腐朽的地主统治阶级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近些年风向变了,大概觉得这样的评论太血腥戾气,则不屑地说《秦妇吟》中的诗句是韦庄这个万恶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污蔑之辞,目的是泼污水丑化农民起义。这种阶级斗争政治挂帅的眼界,也正是本诗在几十年来遭受冷遇的原因,使得如此杰出的纪实作品居然不能入选教材。这些人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某些东西才相信某种理论,而是因为相信某种理论才挑着看他们想看见的东西。就在这首诗中,韦庄借一位虚拟的“新安老翁”对唐朝官军的表现也进行了如实记录: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韦庄揭露了朝廷官军在对民众财物的掠夺方面丝毫不逊于农民军,或者说更加搜刮净尽。如果对官军的描写是真实的,对黄巢军队的描写自然也是可信的。他并没有像现在那些批驳他的人一般,为特定的一方辩解什么来换取荣华富贵,而是将所有的见闻都尽量客观地记录下来,对人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情。这种翔实、客观和悲悯,使得《秦妇吟》成为一首伟大的诗作。
读者从中可以发现,唐朝的覆亡是统治者为政糜烂的咎由自取,而农民起义也不过是贫苦人活不下去了揭竿造反,成功后进城便抢钱抢女人,想当官的当官,想当皇帝的当皇帝,换一拨人上台搞腐败而已,自古皆然: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在这里我们只看到人性的自私、贪婪和残忍,看到一群人想取代另外一群人,却实在看不到教材上所谓“推动历史进步”的高大上意义。一个巨变时代中的乾坤反覆、生灵涂炭,在《秦妇吟》中尽皆体现。如此宏伟壮阔的画面,即使杜甫、白居易也未能创造过。
正因为对朝廷官军行为的忠实记录,和“天街踏尽公卿骨”这种悲惨下场的写实,韦庄的诗在当时就不受高层的待见。韦庄年老后投奔西川节度使王建,担任掌书记。在朱温篡唐建梁后,韦庄劝说王建在成都自立为帝,并为之担任宰相。而当年黄巢军进攻长安时,与之作战的唐朝将领中就有如今的前蜀皇帝王建,他的部队在抢掠民宅方面业绩斐然。所以韦庄后半生很讳言这首得意之作,担心领导看了不高兴,在自己的作品集《浣花集》中也不敢收录,导致该诗从中国诗歌史上就此匪夷所思地消失了一千多年,从宋至清,徒知其鼎鼎大名而不见其文字。直到20世纪初,一批珍贵文物被发现于敦煌石窟,其中竟然有这首失传已久的《秦妇吟》,真让人不禁要仰天长叹感谢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