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经常拿李商隐儿子开涮的温庭筠,字飞卿,比李商隐大一岁。两人是知交好友,被合称为“温李”。温庭筠是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多才多艺,擅长各种乐器,号称有孔就能吹、有弦就能弹,而且见闻广博、文思敏捷。有一次李商隐拟好了一个上联:“远比召公,三十六年宰辅。”召公是西周初期的大臣,与周公共同辅佐年轻的周成王,辅政三十六年,封地在燕,就是后来燕国的始祖。像召公这样辅政数十年德高望重还能善终令后人仰慕不已的大臣,在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中国古代朝廷中可谓凤毛麟角,所以李商隐自己冥思苦想也对不出下联。当时温庭筠正在李家做客,刚好教衮师玩字谜,看李商隐为对此联绞尽了脑汁,不由笑道:“何不对‘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李商隐一听,拍案叫绝。原来郭子仪曾经担任中书令,先后二十四次主持官吏的考核,在朝廷威望极高,而且也是富贵寿考。温庭筠这个下联对仗工整,而且显示出他精通历史、反应迅速,连李商隐都自叹不如。
温庭筠敏捷的才思不但体现于对对联这种雕虫小技,在正式的科举考场中也照样大杀四方。唐代考试诗赋多为六韵或者八韵,温庭筠应试时,一叉手就能成一韵,八叉手而八韵成,所以人称“温八叉”。其他考生还在默默研墨打腹稿呢,他已经交卷结束了。但即使拥有惊世才华,温庭筠却一直没有考中进士,事情就坏在他飞扬跳脱的性格上。
令狐绹担任宰相后大权在握,觉得自己的家族比起那些豪门望族来人少势微,数遍全中国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声势实在不够浩大。所以只要有姓令狐的人来投奔,他就像对待自家人一样予以照顾,尽力帮衬。以至于有个姓胡的人听说与宰相大人同姓颇有好处,就在自己的姓前加了个令字,以“令胡”去冒充。一向爱开玩笑的温庭筠听说此事后,写下“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两句进行调侃。令狐绹和温庭筠的关系原本不错,但从李商隐一事可以看出这位宰相并非肚里能够撑船之人,听说此事之后不免心存芥蒂。
当时唐宣宗很喜欢词牌《菩萨蛮》,令狐绹想投其所好,便偷偷请温庭筠新填一首,打算自己署名进献给皇帝来赚取印象分。温庭筠冥思苦想数日,写下此词: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中对一位梳妆打扮中的女子进行了精心描绘,秀丽的容貌和华贵的服饰仿佛一幅完美的唐代仕女图。但恰是用这种过于细致不厌其烦的描写,来含蓄地暗示她内心的空虚寂寞百无聊赖。尾句用鹧鸪的成双成对来反衬主人公对镜自赏的孤独,精巧含蓄余味不尽。古代的词牌有固定的旋律,只需填上词就能拿来歌唱,无奈今天这些曲谱都已失传。刘欢为此词重新谱了曲,作为电视剧《甄嬛传》的插曲来反映甄嬛“成功”后凄清的内心世界,非常贴切传神。姚贝娜的演唱颇有韵味,可惜英年早逝。
令狐绹将此词献给唐宣宗,龙颜果然大悦:“令狐爱卿此词,可谓文才盖世!”令狐绹自然是心花怒放,但嘴上还要谦虚一番,退下后赶紧嘱咐温庭筠千万不要将代笔的秘密泄露出去。不料温庭筠却是个大嘴巴,一顿酒喝高后就将此事告诉了朋友,请他一起来保守这个秘密。这位朋友又请自己的朋友一起来保守秘密,很快这件事就成了京城很多人共同的秘密。没过多久令狐绹发现自己请温庭筠代笔之事从皇帝到同僚尽人皆知,不禁对他更加不满,但此事闹将起来必丢颜面,只好暂时隐忍不发。
唐宣宗获悉那首《菩萨蛮》的真正作者以后,十分欣赏温庭筠的才华,就让令狐绹带他入宫觐见。一见到温庭筠,宣宗便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容貌颇为丑陋之人好生眼熟,自己似乎不久前刚在哪里碰到过,一时也想不起来。我们知道唐宣宗是位不错的诗人,当时他自己有首诗正作到一半,上句内有“金步摇”一词,但几天来都对不出工整的下句,便试着问温庭筠:“温爱卿,‘金步摇’一词你可对得上啊?”“步摇”是古代女子插在发髻间的饰物,类似于钗,其上垂有流苏或坠子,走路时一步一摇,所以得名。金质的步摇是贵重的饰品,杨贵妃就爱佩戴此物,白居易《长恨歌》里说她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温庭筠不假思索脱口而答:“回陛下,可对之以‘玉条脱’。”“条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女子臂饰,类似于手镯。玉质的条脱当然也很名贵。金对玉,步摇对条脱,非常工整。唐宣宗解决了困扰多日的问题,大喜之下当场重赏温庭筠。令狐绹在旁边赔笑听了,但并不晓得玉条脱是什么东西,出自什么典籍。两人从唐宣宗处告退出来,令狐绹赶紧询问:“温兄,你刚才所对的‘玉条脱’是何物?出处何在?”温庭筠答道:“出自《南华经》,并不生僻。相爷在公务繁忙之余,也该多读点书,免得人家说‘中书省内坐将军’啊。”《南华经》就是《庄子》,正是那位梦到蝴蝶的庄子及其门徒所著。庄子本来只是一位哲学家,汉朝道教形成以后开始了造神运动,将他尊为神仙“南华真人”,将《庄子》一书尊为《南华经》。中书省是宰相办公的地方,温庭筠调侃令狐绹这位文官宰相读书有点少,恐怕会被别人误以为是腹无诗书胸无点墨的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