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字乘吉,比元稹小六岁,比李贺李长吉大六岁。看样子元稹对字中带“吉”的人而言都是一块很不吉利的拦路石。张祜的好友杜牧对此愤愤不平,作《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一诗来安慰他: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杜牧称赞张祜的文学才能超过“建安七子”,政治才能可以指挥曹操、刘备,虽然写出了“故国三千里”这样六宫传唱的佳作,可惜没有遇到孔融、蒯通那样的举荐人,所以为国效力的理想成了空梦。张祜和“建安七子”确实可以相比,但和曹、刘就完全没有可比性了,有时文人之间的互相吹捧溢美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除了令狐楚和杜牧,欣赏张祜的还有大名士白居易。前文提到王维的《观猎》是千古名篇,但白居易说若用张祜的《观魏博何相公猎》与之相较,自己不敢评定伯仲,意思是两诗完全可以并驾齐驱。张祜诗如下: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
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
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全诗动感十足,使人如同身临其境。尾联在整个场面的最高潮处戛然而止,读者仿佛能听见上万人的齐声喝彩,不禁热血沸腾。我甚至认为张祜诗比王维诗更胜,尤其是这个收尾妙不可言。
按唐代的科举制度,各州县选拔士子进贡京师,参加由礼部主持的进士考试,称为“会试”。白居易时任杭州刺史,张祜便去请他贡举自己为杭州赛区第一,没想到正好遇上另一位才子徐凝也跑来请白刺史举荐自己。仔细比较之后,白居易还是评判徐凝的《庐山瀑布》为最佳: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可能大家觉得奇怪,有李白奔放空灵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在前,徐凝这首诗纵然好,也不值得白居易如此推崇啊。但如果读了之前元稹、白居易和韩愈关于“李杜”的笔墨官司,就能明白白居易并非像我们今天这样对李白搞个人崇拜。张祜、徐凝两雄相争,确实让白刺史好生为难,长叹一声道:“论到你们两位诗歌的比较,就像廉颇和白起在狭小的鼠穴中相斗,胜负只在于一战之间啊!”
秦国的白起、王翦和赵国的廉颇、李牧,号称战国四大名将。白起是四大名将之首,曾在伊阕之战大破魏韩联军;攻陷楚国国都郢城;最著名的是在长平之战后期重创纸上谈兵的赵括所率领的赵国四十万主力;一生夺城逾百,杀敌百万,可谓百战百胜,为秦国统一中国立下了不世之功,被封为武安君。廉颇曾为赵国大破齐国;屡败强秦;长平之战前期成功抵御秦军,使得秦国不得不用反间计诱骗赵国换上赵括为帅;长平之战后率领赵国残兵还能击退燕国趁人之危的入侵,斩杀敌帅栗腹,逼得燕国割地求和,被封为信平君。这两位都是常胜将军,有趣的是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却从未有机会正面交锋。在白居易的心目中,徐凝的《庐山瀑布》不输于诗仙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张祜的《观魏博何相公猎》不输于诗佛王维的《观猎》,两人如今同堂争胜,就像廉颇、白起两位不败名将狭路相逢于鼠穴之中,不得不一决雌雄。这个比喻既有惜才之意,又不失为难得一见的盛事。
白居易将徐凝推为杭州第一、张祜名列第二,这让名气比徐凝更大的张祜非常难堪,也使得杜牧再次发飙,又写了一首《登九峰楼寄张祜》来为好友打抱不平:
百感衷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
碧山终日思无尽,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睫在眼前长不见”,调侃白居易没有识张祜之明;“千首诗轻万户侯”,就是说张祜的诗歌成就分量比当官封侯要重得多。那时白居易早已是文坛领袖,杜牧不过是后生晚辈,就算他认为张祜强过徐凝也没啥用。但是两百多年后,杜牧得到了一位超一流盟友的支持,使得这场争论的天平彻底倾斜过来。最喜欢品评唐朝诗人的苏轼写了一首《戏徐凝瀑布诗》: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以苏轼的成就和眼光评价“郊寒岛瘦、元轻白俗”,事后都成了定论。现在他说徐凝的《庐山瀑布》和谪仙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根本不在一个档次,简直就是“恶诗”,这下搞得徐诗彻底挂掉,宋朝以后再没有什么人来为其翻案。苏轼穷追猛打,又写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佳句,以至于我们今天只要谈起关于庐山的诗词,肯定是李白和苏轼这两位千年一遇大才子的名篇,几乎没有人想得起徐凝还有一首被白居易评为超越“故国三千里”的作品。这场跨越唐宋的论战,张祜和杜牧在强大友军苏轼的帮助下,终于完胜了徐凝和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