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很喜欢邀请诗友们到府上吟诗作对。当时有位法号皎然的诗僧,俗姓谢,据说是“才高一斗”谢灵运的十世孙,与茶圣陆羽、大书法家颜真卿都是好友,也想混进韦苏州的这个诗文圈子。
韦应物是山水田园派的长老之一,其诗风淡泊清新;而皎然和尚的诗风则比较隽丽。年轻人去拜访已经居于高位的前辈文人,应该呈上自己的诗稿作为敲门砖,皎然和尚为了得到韦刺史的欣赏,决定投其所好。他找来几首韦应物的诗,一番揣摩,几天构思,按此风格模仿出来十几首,便胸有成竹地上门去了。韦应物听说是交游甚广的诗僧皎然,寒暄之后便很期待地开始仔细翻阅诗稿,不料一边读嘴角一边向下拉,脸色越变越难看,很快就端茶送客了。
被冷遇的皎然和尚回去之后越想越不服气,第二天带上了得意旧作再次拜会刺史大人。韦应物极为勉强地接待了他,出于礼貌翻开诗稿草草读了一两首,这次却是一边读嘴角一边向上翘,脸色越变越好,击节赞叹:“真是好诗!大师昨天为什么不把这些诗拿出来呢?”皎然苦笑道:“贫僧听说大人喜欢淡泊清新,所以不敢拿出这些风格迥异之作。”韦应物哈哈大笑:“大师昨天拿出的诗,风格和我类似,水平却远不如我,让我险些以为您是浪得虚名之辈。今天您把自己擅长的展示出来,虽然不是我努力的方向,但确是好诗啊!”皎然听了,对韦应物的鉴赏眼光大为折服,两人从此结为好友。
皎然和尚是佛门茶事的集大成者,也是茶文学的开创者,不过流传下来的作品没有特别的名篇,倒是传说与他有段绯闻的美女李冶有几句诗被后人记住。
李冶字季兰,才貌双全,与薛涛、刘采春、鱼玄机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高仲武(生平不详,有观点认为可能就是高适,因为高适字仲武)对其评价为“上比班姬(西汉著名才女班婕妤)则不足,下比韩英(南朝齐国女作家韩兰英)则有余”。她是当时名闻天下的交际花,四十多岁时还被唐玄宗召入宫,晚年尚被唐德宗称为“俊妪”,可见的确是“美姿容”。李冶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此诗运用了比兴的手法,以前面三句引出最后一句诗眼。从感情、身体和利益各个方面来看,夫妻关系都应该是世界上距离最近的“至亲”;但不相爱的夫妻同床异梦,又是最难弥合的“至疏”。甄嬛曾对皇帝念过此诗,心中所想不言自明。
诗句洞悉世态人心,让你很容易以为作者是一位婚姻生活经验丰富的女性,不然怎得认识得如此透彻。但事实上,李季兰是一位终身未嫁的道姑。这世界上原来真有人能把自己并未亲身体验过的事情总结得令有经验的人都佩服,实在匪夷所思!
李唐皇室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宣称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后人,尊崇道教,因此有唐一代道教盛行,道士地位较高。从皇室的嫔妃公主、达官贵人的妻女到民间女子,如果遁入空门的话,大多选择做道姑。她们躲在清幽之地,生活方式相对自由。李季兰十一岁被父亲送入道观,成人后擅长吟诗作赋,与当时一众名士交往唱酬,全无小女子羞涩之态,刘长卿赞誉她是“女中诗豪”,可见唐代的社会风气非常开放。
李季兰有一次卧病在床,茶圣陆羽专程远道来看望她,使得她十分感动地写了一首《湖上卧病喜陆羽至》。陆羽虽然非常有品位,但本人的相貌不大对得起观众。他还介绍了另一位朋友给李季兰,就是帅哥皎然和尚。陆羽、皎然、李季兰三人常常在一起烹茶谈诗,一来二去,李季兰竟不知不觉对皎然动了心。
道姑喜欢上和尚,大家还能想象出比这更有喜感的爱情吗?还好皎然和尚心如止水,任你美貌道姑风情万种,他总像御弟哥哥一样低眉顺眼,口中不住声地念“我佛慈悲”,不为对方的美色才情所动,还写下《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这正是“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出自北宋诗僧道潜),李季兰最终与女儿国国王、玉兔精等美女同病相怜,没吃到唐僧肉。
泾原兵变时,唐德宗李适仓皇出逃,乱军攻陷长安后,意欲拥立朱泚(读音同“此”)为帝。朱泚想拉拢名臣段秀实支持自己。段秀实一生为国征战,在平定西域和安史之乱中都立有大功,爵至张掖郡王,后来因唐德宗听信谗言而被贬斥,朱泚以为他必对朝廷心怀怨愤而帮助自己。段秀实在朝堂之上手无兵器,却趁着朱泚对他戒备松弛之际,顺手夺来一块象牙朝笏来击打朱泚。被击中额头、血花四溅的朱泚恼羞成怒,命人围杀了段秀实。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赞颂段秀实“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朱泚败亡后,唐德宗回朝,将李季兰召来责备道:“你纵然不能学段秀实,总可以学严巨川吧?为何为逆贼朱泚献诗呢?推出去杀了!”李季兰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严巨川的生平不详,他虽然在叛军凶焰之下臣服,但内心又不甘,便作诗道:
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存。
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
此诗主旨类似前文提到的王维的《凝碧诗》,作者因而得到了皇帝的谅解。而李季兰献给朱泚的诗,近年来刚从俄罗斯所藏的敦煌诗集残卷中被发现,其中有两联是“九有徒口归夏禹,八方神气助神尧……闻道乾坤再含育,生灵何处不逍遥”,居然将朱泚比作大禹和尧帝,这马屁拍得实在太高调,难怪唐德宗愤怒。在无力反抗的胁迫之下,沉默可以被谅解,但高调颂扬总令人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