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的孙子李陵,名气之大和他的祖父差不多。他曾率五千步兵深入匈奴之境,纵横大漠,与八万匈奴主力骑兵作战,杀敌万余,战斗力指数高得令人咋舌。后来李陵被敌人重兵围困,在箭尽粮绝、后援无望之时投降,想着有一天再逃回汉朝。这种方式在古代并不少见,比较著名的是东晋将领朱序,他一直坚守襄阳城抵抗前秦,一年后城破被俘,投降并在前秦担任了高官。但朱序身在秦营心在晋,淝水之战时为东晋做内应,把前秦的军力配置偷偷透露给东晋,两军交战时还在前秦阵后乱喊“秦军败了”,导致前秦军队真的大溃败,为东晋取胜立下了汗马功劳。朱序回到东晋后继续在前线抵抗北方外族的侵袭,在历史上绝对是一位正面人物。
但李陵的这一降,在另一些人眼中却属于气节全无。汉武帝刚开始不知道李陵的本意,并未采取激烈手段。后来朝廷中有人诬陷李陵在帮助匈奴练兵,汉武帝听信,便杀光了他的三族,李陵自此也绝了归汉之念。李广祖孙三代军人,都是悲剧人生。大家应该都看过或者至少听过《杨家将演义》,杨业杨老令公被辽国大军围困在两狼山,誓死不降、自杀而亡,但历史上杨业是被俘后绝食而死的。《杨家将演义》的作者故意将情节安排成他头撞李陵碑自杀,就是想用李陵的失节来衬托杨老令公的节烈。
李陵有位朋友上书为他叫屈,被盛怒的汉武帝施以宫刑。刑余之人,心灰意冷,发愤写下了一部伟大的史书,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部巨著名叫《史记》,这位朋友名叫司马迁。因为这复杂的渊源,司马迁下笔时对李广、李陵一家在感情上多少有些偏向。
汉武帝对卫青、霍去病、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和宠臣李延年的长兄)等外戚一直偏爱倚重是无疑的;太史公对这点不满而对李广一家有同情,以至于存有一点偏向,也是无疑的。李广性格中的缺陷导致他难为大将,比如他在赋闲时有一天日落后晚归,城门守吏按规定没有开门放他进来,他重新出山后就假公济私,把人家杀了,实在过分。汉武帝虽然性格暴烈,但也是阅人无数的一代雄主,对于卫青的沉稳和李广的褊狭,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李陵还有位朋友,出使匈奴时被软禁。李陵被汉武帝灭族之后彻底断了归汉的念头,受匈奴单于之托,亲自去对其劝降,但人家坚决不降,遂被流放到北海苦寒之地牧羊,这位朋友名叫苏武。
汉朝与匈奴和亲后,听说十九年前出使后便一直杳无音讯的苏武还活在人间,就派使节到匈奴要人。匈奴单于耍无赖,两手一摊道:“我这里没这个人啊!不信,你大声叫他名字,看有人答应吗?”汉使得到当年和苏武一起出使的副使密告的详细情况后,便对单于讲:“我家皇帝打猎时射得一雁,足上绑有书信,说苏武正在你们的某某沼泽边牧羊。”单于无可对答,觉得这大概是天意要帮苏武吧,只好让苏武回到汉朝,这便是成语“鸿雁传书”的来历。
苏武回到汉朝时,手中还紧握着那支牧羊十九年也不离手的旄节(古代使臣所持的符节,旄读音同“毛”),尽管上面的毛都掉光了。十九年来,只有这支节杖一直陪伴他,让他牢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是他的精神支柱。在文天祥的《正气歌》里,就有一句颂扬他的“在汉苏武节”。按照人以群分的理论推测,李陵有这样两位朋友,他的人品应该不会太差。顺便说一句,《杨家将演义》里那块李陵碑,所立的位置就是在苏武庙内。
关于为了李陵而埋骨大漠的五千士兵,晚唐诗人陈陶写过一首著名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陵被匈奴重兵包围,眼见再无胜望之后,安排剩下的将士利用夜色掩护,四散突围,自己和副将韩延年带了十余名将士另走一路,吸引了数千敌骑来追,为其他将士争取了逃生的机会。即便如此,五千子弟兵中的绝大部分还是战死在了无定河边的沙场。
末尾两句就像电影蒙太奇的处理:英勇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战士带着射入身体的数支利箭缓缓坠入河中,镜头随着他绝望的瞳孔切换到远在长安的妻子的春闺,安睡的少妇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因她梦见英俊的夫君正扬鞭策马向她奔来。等到她收到丈夫阵亡的驿报时,估计已是数月之后了。诗人对战争的反感、对逝者的惋惜、对未亡人的同情都表达得无比精练而充满震撼力,这是诗歌才拥有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