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志,词缘情”。这一被文人墨客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早就成为他们在诗词创作中的思维定式。似乎只有诗歌才能表现一个人的豪情壮志;词这种特定的文学样式,要么成就于才子佳人月下花前的咏叹,要么脱胎于秦楼楚馆偎红倚翠的歌吟,仿佛它出世之前就与男女爱情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致被人们誉为文学艺苑中流光溢彩的“情花”。苏轼出,以雄健豪放的风格,试图冲破男欢女爱的藩篱;可是,他的一曲“大江东去”,也不过歌唱了三国时期周瑜的英雄业绩,一阕《密州出猎》,也无非隐约表达要求建功立业的爱国情怀。词既无法变成武装杀敌的投枪,也不能成为政治斗争的武器。当代学者游国恩等人在编撰《中国文学史》的时候,精心梳理了中国古代词学发展的历程,再从两宋中几经遴选,然后明确地指出:“首先利用词作武器,直接参加当时抗战派的政治斗争的是著有《芦川词》的张元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张元干,字仲宗,自号芦川居士,真隐山人,长乐(今福建闽侯)人。靖康元年(1126),曾任李纲行营属官,官至将作少监。绍兴元年(1131),因羞于同奸臣秦桧为伍,罢官归去。
从他的仕宦生涯看,无论是任职时间,还是官场级别,算不上“砥柱型”;从他的诗歌创作成就看,不管是作品数量还是艺术水准,也评不上“冠军级”。读者这就感到奇怪了:在唐宋时期,知名诗人俨若夏夜浩瀚星空,真的是数不胜数,游国恩等人在编写作为高校文科教材的《中国文学史》中,为什么给这么一位并不算显赫的诗人献上如此令人瞩目的荣耀呢?
这得从他的两首《贺新郎》词说起——
靖康元年(1126),金兵进犯汴京,兵临城下,危在旦夕,丞相李纲(伯纪)被钦宗任命为亲征行营使,张元干是他的僚属。他们坚持固守开封,力主抗战;可是,最高统治者却畏敌如虎,采取投降妥协政策,导致汴京沦陷,徽、钦二帝被掳。这时候,徽宗第九子赵构任兵马大元帅,乘机当上了皇帝,号为高宗。绍兴八年(1138),奸臣秦桧复登相位,执掌军政大权。这伙人为了维护既得利益,派遣王伦使金,与金人议和,这种城下之盟,说白了,就是投降。这时,李纲在洪州(今江西南昌)上书坚决反对。你说,公开反对他们的意见,这等于当众揭穿这伙人不可告人的隐私,他们能不恼火吗?
于是,李纲被罢去所有官职,贬居福建长乐。朝廷上那些大臣们为了各自的乌纱帽,都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张元干这半老头子真倔得可以,他公然站出来了,坚决支持李纲的积极抗战,并用词作为参战的武器,于是,第一首《贺新郎》就这么闪亮问世了——
且读《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涩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当他扶着手杖登上高楼,夜已经很深了。仰望长空,北斗七星已低低垂下;俯视地面,宽广的大江万顷波涛。清澈如水的月光倾泻在烟雾弥漫的小洲上。夜风越来越大,把天上浮云扫荡得干干净净,江边的小船也被牢牢地拴在渡口上。“未放”二字,顿时把夜风拟人化了。仿佛他是在恶作剧地不肯放小船深夜渡江似的。那江岸边投宿的大雁似乎也感受到夜风的寒意,栖息在芦苇深丛里。
夜越来越深了,人们都熟睡了吧,也许正鼻息如雷哩!诗人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举目远眺,北国山河如此美好,至今却沦陷在金人铁蹄之下。他想到东晋时期,祖逖与刘琨,为了恢复中原曾闻鸡起舞,如今又有谁和自己一道乘醉起舞呢?诗人觉得孤立无援。知音难觅的淡淡悲哀和顾影自怜的轻轻惆怅,汇成一股凄清的情感之泉,从“空”字中缓缓流出!
回想起来,从建康元年(1127),迁都南京(今河南商丘),不久又迁扬州,最后定都临安,转眼间整整10年了。回顾这一屈辱南逃的日子,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他独自斜靠在高楼上,夜风凄厉,寒意袭人。眼望着沦陷了的中原故国,但觉愁丝如织,怒火如焚,他恨不得一口气把金人吞掉。他想起《汉书》中傅介子提三尺宝剑,计斩楼兰王的故事,决心抗敌御侮,誓死报国!怎奈南宋小朝廷却采取屈辱求和的投降政策,使《昭君怨》的历史悲剧再次上演。多少爱国将士有心报国却无路请缨,使杀敌宝剑白白地蒙上一层铜锈。这怎能不造成千古遗憾呢?
诗人写这首词送给李纲(这里用“谪仙”李白来借代)正是想同李纲商量(“平章”意思是评论、研讨)抗金救国大策。是啊,眼下形势这么严峻,难道我们还能退隐苕溪,过江边垂钓的悠闲生活吗?
风越来越大了,诗人说,他决心追随李纲,乘这股浩荡劲风,干出一番抗金大业来。
诗人通过秋夜登楼的所见所感,表现了怀念中原故土却又无人可与共语的孤独和郁闷,鞭挞了南宋朝廷屈辱求和的投降政策,抒发了渴望抗金救国的雄心壮志,反映了坚定的爱国立场和不怕迫害打击的斗争精神。无疑,这既是对李纲积极主战的坚决支持,也是一种自我勉励和对爱国将领的殷切期盼!
第二首《贺新郎》是写给胡铨的——
胡铨,字邦衡,号澹庵,吉川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建炎十年(1128)进士;绍兴五年(1135),任枢密院编修官。“待制”是备皇帝顾问的官,是宋代加给文官本官之外的头衔。这里是作为对胡铨的美称。
在当时人们眼里,金人属女真部落,充其量不过是崛起于沙塞之间的“毡裘之长”。绍兴八年,由于秦桧等人屈辱求和,金人的来使竟以“太上皇”自居,不但颐指气使,还公然发号施令,“诏谕江南”,而南宋小朝廷也居然纳表称臣。这种不惜出卖国家主权利益和牺牲民族尊严的可耻行径,引起举国上下的强烈愤怒!胡铨马上递上奏章,慷慨陈词,请求立斩卖国求荣的秦桧、王伦、孙近三个奸臣,以谢天下。可是,秦桧当时大权在握,鼻息干霓,反对秦桧,不啻是摸老虎屁股!秦桧马上把胡铨贬为福州(今属福建)签判。秦桧还嫌报复不够,绍兴十二年,又开除胡铨的公职,并把他押往新州(今广东省新兴县)交地方官管制。朝廷上下,慑于秦桧权势,都噤口而不敢言。张元干真称得上是一条汉子,他不顾自身性命安危,更不计个人得失,不但公然为他设宴送行,而且,在继送李纲《贺新郎》之后,第二首送给胡铨的《贺新郎》又迅速传开了。
贺新郎·送胡邦衡(即胡铨)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岁月消逝得快,一眨眼,中原沦陷快16个年头了,什么时候才能光复呢?教人怎能不为之魂牵梦萦!诗人仿佛听到在萧瑟秋风中传来金兵军营里的号角声,仿佛看到汴京故宫处处是蔓生的禾黍,昔日文明昌盛的中原地区,如今处处呈现出一派破败萧条的景象!
想到这,诗人简直怒不可遏,他连珠炮般向统治者开火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黄河中流砥柱和它的源头昆仑山的天柱突然倾倒,以致九州大地黄流泛滥?又为什么在中原文明古国的热土上万落千村竟变成狡兔出没的荒野呢?说穿了,还不是因为豺狼当道,一味推行投降妥协政策,使抗金名将岳飞、韩世忠等或被杀或被贬,摧毁了民族国家的砥柱之臣,才导致北国陆沉,家园破败,衣冠禽兽横行的悲惨景象吗?
“天”,当然是用来比喻高高在上的最高统治者。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这本来就高深莫测,人们也是难以理喻的。也许人们的感觉神经也变得麻木了,淡忘了灭国破家的沉哀巨痛,一个个都缄口不言;只有你胡铨赤忱报国,直言敢谏,却遭到这么沉重的打击。今天我为你这样骨鲠之臣送别的时候,该怎么倾诉内心的愤怒与悲痛呢?
晚风吹拂着岸边的柳枝,透出轻轻的凉意,看来炎夏已近尾声了。明亮的银河已经斜转,月白星稀,天幕上几片浮云轻轻飘动,该破晓了吧。回想起过去欢聚的日子,对床而卧,彻夜长谈,该是如何快活!眼看别离在即,一想到关山阻隔,地阔天长,你又要到新州去。听说新州在衡阳以南,僻壤穷乡,雁飞不到,以后纵然想用书信问候,又请谁捎去呢?诚挚的友谊,惜别的深情,从笔端流淌……
好吧,我们还是想开些吧。古往今来,多少志士仁人,他们以国家兴亡为重,谁愿意像小儿女那样拘泥于个人恩怨私情?让我们举起酒杯开怀畅饮,在这快要分手的时候,我要高唱一支《金缕曲》(《贺新郎》的别名)来献给你,以诉衷情,以壮行色!
这首诗不但表达作者对胡铨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对中原地区遭到金人铁蹄蹂躏的无比悲痛,也愤怒地谴责了投降派们误国殃民的罪恶行径!
这两首《贺新郎》不但继承和发扬了苏轼豪放词的传统,也开启了爱国词章的先河,成为南宋后期张孝祥、陆游、辛弃疾这些爱国词人群体的先驱和前纛。在词学发展史上,张元干这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是应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