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史册上,“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英雄主义精神,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生活在风雨飘摇的两宋之间的诗人叶梦得,就是一个进入人生暮年“犹作天涯想”的壮心不已的人。
叶梦得,字少蕴,号石林居士,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迁居湖州乌程(今浙江湖州)。绍圣四年(1097),他才20岁,刚弱冠之年就进士及第,摘取了人生理想的桂冠,真可谓青年才俊,倜傥风流。进入仕途后,一开始,任丹徒县尉,不多久,进入朝廷,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为皇帝起草诏书,很快升任为吏部尚书,接着又被任命为龙图阁直学士。这中间,因为蔡京的关系,也有过升沉起伏;可是,由于他出众的才华受到高后的赏识,毕竟要算仕途通达,春风得意。
怎奈风云突变!靖康之乱,徽钦被掳,北宋灭亡。康王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是为高宗,改年号为“建炎”。不久,南迁扬州,从此,南宋王朝拉开了序幕。
建炎二年,叶梦得被任命为户部尚书,他不辱使命,经营筹划得力,抗金将士的军事物资供应不乏,为王朝的救亡图存作出了重大贡献。
绍兴元年(1131),叶梦得被任命为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行营留守。
九月十五日那天,他与客人们一道在西园射猎。有一位将领名叫岳德,拿起一张二石五斗的强弓,连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观猎的人都惊呼将军神技!诗人因为生病,却不能射。不由感慨万千,于是援笔写了一首词:
水调歌头,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病不能射。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霜华铺地,碧空如洗,凄厉的西风催促着“秋”奔跑的步伐。你听,院落里隐隐传来深夜梧桐叶落的萧萧声,不正是向人们报告寒冬将要君临大地的消息吗?
诗人起身到城楼上,向北方瞭望,祖国美好的千里关河,如今竟被蹂躏于金人铁蹄之下,村落丘墟,一派萧条景象!国土沦丧,恢复何期?怎么消弭这救国无策的沉哀巨痛,只能与诸君在醉酒中去寻求精神的解脱!
这天清晓,正在开展一场西园围猎。热烈的鼓声与杂沓的马蹄声交响,奔驰的骏马和迅捷的白羽齐飞。那昂扬的士气,那热闹的氛围,犹如把大家引导到杀敌的现场。
深秋意味着又是一年岁华摇落!朋友们也许会笑我这年迈的老头:平日里的豪气如今在哪里呢?那骏马奔驰的雄风怎么不见了?怎如筵席间虎将岳德将军,挥手之间,雕弓响处,凌空双雁,应弦坠落!那超人的神勇,该是何等令人钦佩!
唉,如今真的衰老了,可是,每当想起前代英雄魏尚、李广,虽然年事已高,还是在云中郡抗击强敌,屡立战功;自己呢,却不能驰骋沙场,报效祖国,怎能不倍感愧疚呢?
曾慥《乐府雅词》记录这首词的时候,在题序中有这么一句话:“余偶病不能射。”是啊,这一年,诗人已55岁,已届人生的暮年期,再加上偶染疾病,“不能射”,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诗人不但引“当筵虎士”来对照,还要用前代英雄杀敌立功的事迹来自励,这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爱国主义精神,实在难能可贵!
绍兴五年(即乙卯年;1135),诗人已是59岁。纵然是现在,也该到退休的年龄了。他从建康任上去职归来,回到居住地吴兴。照理说,诗人在职期间,也曾为抗金救国作出过贡献,如今年事已高,退出政坛,也该好好地歇歇了。一天,他登上西北卞山南山之巅的绝顶亭,纵目远眺,一想到北国陆沉,禁不住思潮起伏,于是援笔写了一首词。且读《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
缥缈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从山下仰望,那高山绝顶上的小亭,隐隐约约,简直高入云霄。用“缥缈”来形容视觉效果,鲜明如画。当诗人登上这绝顶高亭,踏千百雄峰于脚下,纳万里云烟于眼底。从“笑谈”一词看,不难想见,诗人该是怎样的顾盼自若,谈笑风生……
站在高亭上,诗人极目远眺,弥漫的烟云横陈天际,犹如汹涌起伏的大海波浪,在这云蒸霞蔚的壮丽景观之下,不正是祖国幅员万里的锦绣河山吗?沦陷于金人铁蹄之下,如今已整整8个年头了。村落丘墟,疮痍满目。沦陷区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中……可是,执政者们只图偏安于一隅,不以沦陷区人民的生命为重。这时候,诗人发出“与谁同赏”的感慨,不但表现出一种深重的忧患意识,不也流露出一种知音难觅的忧伤?
如今,顾影自怜,已是苍颜白发!尽管是伏槽的老马,却难以泯灭驰骋天涯的壮怀!怎奈有心杀敌,却无路请缨!这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英雄遗憾,只能转化为无可奈何的一腔惆怅!
诗人只好语重心长地寄语年轻人:你们青春正茂,血气方刚,当振奋精神,锐意进取,肩负起光复中原的神圣使命!“莫学衰翁样”,诗人的愧疚与自责,不也是对年轻一代寄托着最炽热最殷切的希望吗?
绍兴八年(1138),秦桧终于窃取了全国军政大权,再次登上了宰相的宝座。从此,主战派一律遭到贬斥,投降派春风得意!割地赔款以求偏安的卖国声浪甚嚣尘上,不惜以丧权辱国为代价的所谓“绍兴和议”正在紧锣密鼓地酝酿中……
这时候,叶梦得以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的身份,在赴任途中,经过镇江,他访晤了镇江知府刘季高。两位好友都深表对国事的忧虑。叶梦得怀着满腔悲愤当即写了一首诗《赴建康过京口呈刘季高》:
客路重经黄鹄前,故人仍得暂留连。
长枪大剑笑安用,白发苍颜空自怜。
照野已惊横雉堞,蔽江行见下楼船。
灞陵醉尉无人识,漫对云峰说去年。
黄鹄山坐落在镇江,山北有竹林寺,林壑优美,是著名的风景区,这里用来指代镇江。当诗人再次来到镇江的时候,国家形势显然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强敌虎视眈眈,政局岌岌可危。值得庆幸的是,当权的这伙人暂时还没有把这里拱手让给金人,作为老朋友还可以在这里“流连”一阵子,相互叙叙旧,谈谈心。
你看,这伙人正忙着割地赔款搞投降了,可笑那些“长枪大剑”还能有什么作用?我们这些抗战的老兵们尽管“白发苍颜”,还有一腔热血;可是,除了顾影自怜,已经是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啊!
回顾过去,也曾为抗金事业作过一些努力,如今尽付东流了,放眼看看前线形势吧,哪儿不是烽火弥天,堡垒横陈?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正在磨刀霍霍!眼看不用多久,敌人的战船就要蔽江而下,无论是金陵,还是镇江也将难保了。可是这伙人呢,根本没有救亡图存的打算,只是一味地想靠投降妥协的政策来求得暂时的安定,推出什么“绍兴和议”,那可是饮鸩自醉,痴人说梦!
记得当年留守建康的时候,也曾像灞陵小尉那样防守森严,如今所有抗战将领都弃置不用了,一切防卫设施都取消了,谁还认识我这个“灞陵醉尉”呢?我也只好与老朋友一道登上城楼,漫对云山,说说过去的事吧。
诗人忧国情殷,诗章深沉悲壮!
叶梦得真是一个虽届暮年,仍然壮怀不已的人。
绍兴十四年(1144),诗人已68岁,年近古稀了,他从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任上,退居湖州。三径黄花,数茎修竹,几椽茅舍,一抹疏篱,倒也可以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可是当霜风劲吹,岁华将晚的时候,他想到北国沦陷又是一年,时光在飞快流逝,沦陷区人民的苦难何时是个尽头?作为抗金老将,怎能虚度年华,自甘衰老呢?他壮怀不已,跃跃欲试,于是谱成一阕《水调歌头》: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欹斜,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拼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西风凄紧,昭示秋色将浓。村头绽放的黄花正在向人们报告严霜覆地的消息,看来又是一年将尽!在松竹掩映中,透过“小窗低户”,可以看见门外蜿蜒曲折的小路。门可罗雀的幽静环境,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过隐居生活,真的可以排除世俗的干扰、颐养天年;可是,当诗人想到严峻的现实,不由遐想联翩——
靖康之乱发生之后,随高宗南下,任过户部尚书,向朝廷陈述过战守大计,也深受朝廷倚重;之后,两次在知建康任上,总兼过四路漕计,负责水上运输,筹措粮饷,保证沿江抗金将士供应不乏,也算为抗金大业做过应该做的事情。哪知南宋小朝廷为了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不顾出卖领土主权,也不惜牺牲民族尊严,割地赔款,纳表称臣,一味采取投降妥协政策,致使岳飞、张宪这些爱国将领被冤杀,赵鼎被贬官;自己呢,也不得不被迫去职,变成无所作为的山林野老!静夜自思,难道可以眼睁睁看着流年虚度,就这么甘心两鬓徒增白发吗?他沿着门外崎岖小路,款步来到太湖边,湖波不兴,一抹彩霞倒映波心,荡漾出天色湖光、明净无瑕的图景!明净的湖波呀,你能给人们视觉上的快感,你又能抚平我不平静的思潮吗?
诗人不由想到那逝去的岁月;离开汴京之后,时而建康,时而福州,天涯闯荡,到头来还不是北国沦陷,功业无成?“空飘荡”,一个“空”字,饱蘸着诗人英雄空老、壮志难酬的几多遗憾!
如今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重扫门前的小径,栽培几株青松翠竹,不也算找到了灵魂的憩息地吗?却恨凄厉的西风又起,从北方穿云破雾归来的新雁,向人们带来北方的消息:在北国边疆,战马声嘶,笳鼓雷鸣,敌人正在作发动侵略战争的准备;可是南宋小朝廷呢,却仍然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有谁能像东晋名臣谢安石那样,东山再起,为国家、为民族,挥剑驱强虏、谈笑净胡沙呢?
年华老大,退出江湖,还是念念不忘抗金救国,这种“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的爱国精神,实在值得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