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耒,字文潜,号柯山,楚州淮阴(今属江苏人)。少年早慧,熙宁六年(1073),刚刚跨进弱冠之年的门槛,就进士及第,在诗坛也崭露头角。踏入仕途之后,历任县尉、县丞、秘书省正字、著作佐郎、史馆检讨等职。元祐初,被擢升为起居舍人。据《宋史》说,因张耒“有雄才,笔力绝健”,而受知于苏轼,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徽宗绍圣年间,被召为太常少卿,后因受元祐党牵连,被贬为房州别驾,黄州安置。寻得自便,主管崇福宫。
据《王直方诗话》说,他相貌魁伟,性格很随和,朋友们都爱跟他说说笑话,逗逗乐子。陈师道就说过:“张侯便然腹如鼓,雷为饥声汗如雨。”说他大腹便便,如果饿了,肚子咕咕叫,像打雷一样;只要天气炎热,出起汗来简直就像落雨一般。黄庭坚也有过这样的戏谑:“六月火云蒸肉山。”(《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他自己在《劳歌》中也说:“欲动身先汗如雨。”钱钟书玩笑地说,因为他“是个大胖子”(《宋诗选注》)。
也许是他幽默风趣的语言习惯使然吧,他的诗歌尤善于讽刺,特别是对那些貌似忠厚,骨子里却狡诈奸佞,对老百姓惯于作威作福、残民以逞的大人老爷们,更是深恶痛绝。可是他并不是用痛斥和怒骂的方法来鞭挞他们,而是用嬉笑的口吻揶揄他们,从而撕开他们道貌岸然的假面,暴露出灵魂深处的丑恶。如《有感》:
群儿鞭笞学官府,翁怜痴儿傍笑侮。
翁出坐曹鞭复呵,贤于群儿能几何?
儿曹相鞭以为戏,翁怒鞭人血满地。
等为戏剧谁后先?我笑谓翁儿更贤。
“鞭笞”,用鞭子或板子打人,是古代官府常用的一种刑罚。也许是使用频率过高的缘故,连孩子们也见得多了,所以他们也学着官府闹着玩儿。这时候,有个官“翁”见到了,不但“笑”,还又“怜”又“侮”,又是可怜,又是轻慢,意思是嘲笑孩子们太“痴”了,太不聪明了,你看看“我”这个有了一把年纪的官“翁”吧,“坐曹鞭复呵”,坐在高高的大堂上,一边使劲地鞭打,一边大声地呵斥,多威风,多神气,多好玩儿,比起你们“群儿”来,该“贤”几何,要高出多少呢?
很显然,这个“翁”,正是穷凶极恶的官老爷。可是,究竟是“群儿贤”,还是“官翁贤”呢?诗人再也不能袖手旁观,该秉公说话了:
“儿曹相鞭”,孩子们你打我,我打你,是“以为戏”,无非是一场游戏,是为了相互逗乐子,闹着玩儿;“翁怒鞭人”,是官老爷怀着仇视人民的愤怒,毒打无辜的百姓,打的结果则是“血满地”,人民被打得鲜血淋漓,血流满地!是官府对人民的虐杀与残害,是官老爷草菅人命,视人命为儿戏!这两者同样是一场游戏,看来,孩子们的游戏比起官老爷来要“贤”多了,要好多了。
值得玩味的是,诗中前后有两个“笑”字,前一个“笑”,是“官翁”的笑,是得意的笑,是傲慢的笑,是高高在上的笑;后一个“笑”,是诗人的笑,是对残害人民的统治者的嘲笑,是冷笑,是含怒的笑,也是带泪的笑。
人们都说,在“苏门四学士”中,张耒最能体察民生疾苦,他的诗作最富有人文悲悯情怀。古乐府歌行《劳歌》就是最好的例证:
暑天三月元无雨,云头不合惟飞土。
深堂无人午睡余,欲动身先汗如雨。
忽怜长街负重民,筋骸长彀十石弩。
半衲遮背是生涯,以力受金饱儿女。
人家牛马系高木,惟恐牛驱犯炎酷。
天工作民良久艰,谁知不如牛马福。
亢旱伴随着酷热整整持续三个月了,不但见不到一星雨滴,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太阳像一颗灼热的火球晒得大地直冒烟,到处飞扬起漫天尘土……
不是说静能生凉吗?诗人本来想在这寂静无人的深深的厅堂里打个午盹,也好缓解酷热带来的疲倦。哪知刚一躺下,还来不及翻转一下身子,就汗出如雨。这样的酷热天气,教人怎么受得了呢?
推己及人,也许是一个有良知的诗人的同感吧,诗人每当自己有了难处的时候,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苦苦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是啊,自己静卧在厅堂上,没有劳动的重负,远离骄阳的炙烤,尚且热不可耐,那些冒着酷暑在长街上出卖苦力的劳工们就更可怜了——
他们背负着沉重的货物,也许货物的重量早就超出他们瘦削的身躯所能负荷的限度。只见他,青筋暴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仿佛要拉开十石硬弓那样使尽浑身气力,低着头,弓着腰,一步一挨地挪动着艰难的脚步……
一件又破又旧的衣衫半遮着肩背。这么衣不蔽体,还不是因为用苦力挣来的微薄报酬,全都用来供养儿女,为了使他们少受一点饥饿啊!
这时候,诗人愤怒了:在这酷热的炎夏,牛马尚且有人爱惜,把它拴在高树下享受浓荫覆地的清凉;这些劳工呢,上天使他们来到人间也不容易,却连牛马的福气都没有,你说,这叫什么世道?
诗歌用白描手法,不动声色地为我们描画出一幅炎夏劳工长街负重图,还不是为了控诉社会分配制度的不合理吗?
天下父母,谁不想子女出人头地?因此,有人寄希望于子女阿附权门,谋求青云有路;有人帮助子女积聚财富,使将来富比陶朱。张耒作为封建官吏群体中的一员,却偏偏屏除这样的世俗偏见,教育子女要自食其力,依靠诚实的劳动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要以“北邻卖饼儿”为榜样,激励奋发进取的坚强意志。且读这首诗——
城头月落霜如雪,楼头五鼓声欲绝。
捧盘出户歌一声,市楼东西人未行。
北风吹衣射我饼,不忧衣单忧饼冷。
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
(《示秬秸·城头月落霜如雪》)
张秬、张秸是诗人张耒的两个儿子。无疑,这是一首教育子女的励志诗。
城头一钩新月坠落西山了,大地上铺满了雪白的霜华。楼头刚刚敲过五更更鼓,望望东方,快要泛出鱼肚白吧。也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东街西街还没有行人哩!这时候,“北邻卖饼儿”就捧着盘子出门叫卖了,凛冽的北风吹透单薄的衣衫,卖饼儿浑身冻得发抖。可是他并不忧虑身上的寒冷,只是担心把饼儿吹冷了,无法卖出去。无论天气怎么严寒酷冷,卖饼儿从没停止过叫卖。这种不怕困难的坚强意志,这样坚持不懈的敬业精神,使诗人深深感动。于是他语重心长地教育儿子:社会上各种事业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做什么事,只要热爱它,诚实地做事,踏实地做人,就能为社会、为人生作出一份贡献。关键在于立志要坚定,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理想、有追求、有担当,决不能做一个饱食终日,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的寄生虫。
在延续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韩愈《师说》)的等级思想,成为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就很自然地成了课蒙的口头禅。张耒却一反这种固有观念,公然在诗章中提出“业无尊卑”,一切事业都没有高低之分和贵贱之别。这种尊重平凡劳动、尊重普通劳动者的思想,犹如凤毛麟角,实在难能可贵!
在世俗生活中既不随波逐流,对黑暗污浊官场又是那么深恶痛绝,张耒自然觉得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进入仕途之后,不但始终沉沦下僚,而且两次遭到贬谪;先是被谪监黄州酒税,后来又被贬为房州别驾。尽管他性格开朗、襟怀旷达,可是在春日闲居中,仍不免感到人生的萧条与岑寂。这首《春日书事》正是这种心态的写照:
虫飞丝堕两悠扬,人意迟迟日共长。
春草满庭门寂寂,数棂窗日挂空堂。
蛛网破落了,虫儿飞走了,两样东西都从眼前悠然消逝,留给人的只有意兴阑珊了。
人到心绪不佳的时候,总觉得日子特别漫长,仿佛这暖烘烘的春日也是懒洋洋的,老是挪不开脚步似的。这恐怕是人类的共同感受吧,后来两宋词人李清照不也曾焦虑地叹息过:“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声声慢》)吗?
看看庭院里,地面上长满了春草,还不是因为来客稀少、门可罗雀?所以那么静悄悄、空寂寂的。阳光是明媚的,照进窗子里,把几茎长长的窗棂的阴影牢牢地挂在厅堂的墙壁上,更加显出厅堂的空旷,你说,怎能不使人感到寂寞与孤独呢?
不着议论,不事抒情,可是主人公春日闲居的孤寂情思不明明在景物描写中隐隐透出吗?
张耒晚年罢官之后,生活困窘,却从来口不言贫,就像唐人王勃说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滕王阁序》)这种刚毅而超脱的性格在《夜坐》诗中得到最好的印证:
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夜深了,案头孤灯摇曳,诗人没有一丝睡意,独坐窗前。
四周静悄悄的,庭院里没有人影,月光也显得格外明亮。望望地面上灌木和草丛里,湿漉漉的,开始泛出星星点点的银白色,夜霜快要凝结了吧,要不,空气怎么会这么湿润而清新?
起风了,听,庭院里传来风吹桐叶的瑟瑟声……
诗人忽发奇想:梧桐枝头的黄叶不是凋零殆尽吗?剩下的不过是稀稀落落的几片瘦叶,怎么还会有瑟瑟声响?是不甘衰谢而发出抗争的呐喊吗?草木无知,尚且懂得为衰亡的命运而反抗;人呢,纵然身处逆境,又怎么能就此沉沦而不思奋起呢?
诗章不发空泛议论,不作无病呻吟,只是从自然现象中引发人生哲理的感悟。看来,张耒是一个不甘服输的人。
语言质朴而自然,意境清新而淡远!
张耒曾明确表明对诗歌创作的态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饰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东山词序》)看来,自然清新是他一贯追求的诗歌美学风格。因此,他的诗深受诗坛好评。《吕氏童蒙训》说他的诗“自然奇逸,非他人所及。”贺裳《载酒园诗话》说他的诗“多秀句”。晁补之欣赏他的诗自然而富生趣:“君诗容易不着意,忽似春风开百花。”(《鸡肋集·题文潜诗册后》)杨万里赞赏他的诗自然而不假雕饰:“晚爱肥仙诗自然,何曾绣绘更雕镌。”(《诚斋集·读张文潜诗》)就是1000多年后的今天,自然清新的诗歌风格仍然受到读者欢迎,所以张耒的诗也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