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他小时候就刻苦读书,刚16岁以诗文谒见大文豪曾巩,受到曾巩赏识,把他收为门下弟子。
陈师道属江西诗社诗人。他的诗歌成就早就受到诗坛瞩目。据宋代学者赵彦卫编撰的《云麓漫抄》说,江西诗社成员吕本中曾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按照诗社中每个人的诗歌成就来排定次序:“宗派之祖曰山谷,其次陈师道无几……”照吕本中看来,诗社的开山祖师是黄庭坚,陈师道名列第二。钱钟书说得很风趣:只是“本钱似乎没有黄庭坚那样雄厚,学问没有他那样杂博”罢了。钱钟书还把他的诗与黄庭坚的诗开玩笑地作了这样的比较:“假如读《山谷集》好像听异乡人讲他们的方言,听他们讲得滔滔滚滚,只是不太懂;那么读《后山集》就仿佛听口吃的人或病得一丝两气的人说话,瞧着他满肚子的话说不畅快,听他干着急。”(见《宋诗选注》)
钱钟书的意思显然是说,陈师道的诗意思是有的,只是有时表达得不顺畅。不过钱钟书又说:“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宋诗选注》)陈师道的诗不但能纳入钱钟书的审美视野,而且还能得到这样的评价,看来,钱钟书对陈师道的诗是持肯定态度的。
尽管陈师道是以枯淡瘦硬诗歌风格著称,可是,他写家庭悲欢的诗却显得情真意切,通俗易懂。我们且读读这首《寄外舅郭大夫》:
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
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
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
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
诗题中的“外舅郭大夫”就是诗人的岳父郭概,当时在四川成都任职。从四川回来的人带来的书信中,知道妻子和儿子还是像从前那样在外婆家居住。我知道,这是老丈人为了抚慰我心头思念,特地派人给我报告平安的消息。我多想对他们的生活起居问个清楚明白,可是,一想到多事之秋容易祸生不测,又不忍心问得那么详尽……“不忍问何如”这一句,真把诗人那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矛盾、惶恐的心理表现得惟妙惟肖……
当诗人知道一切平安之后,埋在心底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是啊,只要大人孩子身心俱健、一切平安,纵然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虽然水远山遥,毕竟不能使亲情疏远啊!
一想到自己,又拿什么去告慰亲人呢?功名利禄就像那势利之徒,总是欺负我这老迈病残之躯,从来不肯光临寒舍。我唯一能做的只能用辛酸的泪水凝结成伤情的文字报告我余生犹健的消息!
从这首诗看,在质朴平实的诗语中,不也表现出诗人的至情至性!
当陈师道对某件事有了亲身经历并产生独特感悟的时候,也常常写出一些清新质朴、读起来朗朗上口的好诗来,如《绝句四首》(其四):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先说读书,人类文化典籍真是浩如烟海。你说哪一类书籍不是汗牛充栋?可是真能使你赏心悦目,读起来齿颊生香的好书又碰到过多少呢?诗人是一个遨游于书海的人,他对读好书有自己的体会:每当读到一本合口味的书,开始是渐入佳境,读着读着,慢慢地全身心沉浸其中,与书中人声息相通,心灵共振,这该是多么“快意”啊!可是,不知不觉间翻完了最后一页。掩卷之余,总觉得有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
再说交友:社会关系本来就是人与人的相互依存。你说,谁没有人际之间的交往?可是,人海茫茫,真正值得信赖,可以互诉肺腑的知心朋友又有几个?所以,生活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现象:当“客有可人”,也就是朋友中有称心合意的人,应该说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当你想跟他会晤,或交流读书心得,或共话世事人生,这时候偏久等不至,尽管你望眼欲穿,给你的只有焦渴难耐的期盼……
也许诗人是为了自宽自解吧,后两句笔锋陡转——
其实,只要我们冷静地想一想,那也是不足怪的事:就拿自然现象来说吧,谁不希望名花常好,却偏偏有花开花谢;谁不喜欢皓月常圆,却常常有阴晴圆缺。社会生活更是这样,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无情的现实常常与良好的愿望相违反,世上事不就是这样吗?
再拿人生来说,在生命途中,纵然通过你的努力,功成名就了,也积累了大量财富,你又真的很快乐吗?即使你活100岁,能使你开怀大笑的日子又有几回呢?
朋友,我们还是想开一些,胸怀豁达一些吧!
娓娓道来,如同跟老朋友促膝谈心,它引导你洞察人生,笑对生活。
陈师道有些山水记游诗以苍劲老健的风格著称,读来也别具情趣。如《登快哉亭》就是一例:
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
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
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
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
据方回《瀛奎律髓》说,快哉亭在徐州城东南,是在唐代诗人薛能所筑的阳春亭的故址上,李邦直重新修建的,苏轼把它命名为“快哉亭”。顾名思义,这里无疑是当时诗人墨客的登临胜地。
陈师道这首诗既不写快哉亭结构的雄伟壮观,也不写它建筑的精巧与华美;而是把审美的艺术镜头聚焦在周边景物上,写得层次井然,俨如一幅依次展开的大自然画卷。
诗人把情思寄寓于景物描写中,显得情景交汇,物我兼容,难怪清代知名学者纪昀赞扬说:“此后山神力大处”,赞美他诗笔的雄健!
说来十分有趣:有些作家在创作的时候,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习惯。当代作家秦牧说,鲁迅写完一篇作品,常常深夜忘我地在书房里高声朗读,以致有时候使人误会他是在和友人作长夜之谈。据元代人马端临撰写的《文献通考》说,陈师道每当搜集到创作素材之后,就急急忙忙回到家里,紧闭房门,在卧榻上,用被子蒙上头,家里人谁也不许说话,连鸡狗都要逐走,小孩子也要抱到邻家,等到他的诗作完成才回来。说这叫“吟榻”。朱熹在《朱文公语录》中也有类似记载,就连他的好朋友黄庭坚不也在诗章中开玩笑地说“闭门觅句陈无几”吗?
陈师道在北宋诗坛纵然算不上冠军级诗人,起码也要算重量级诗人吧;可是,他的生活道路是极其坎坷的——
当时正值神宗熙宁年间,有人说他因为与王安石政见相左,从此绝意于仕途。家境本自艰难,仕途无望,生活的困窘可想而知。
那还是元丰七年(1084)的事:陈师道的岳父郭概,被任命为提点成都府路刑狱,这时候,陈师道生计无着,只好让妻子带着四个儿女随岳父母到四川去。临别前,他写了一首《送内》诗,道出当时处境的尴尬:
麀麌顾其子,燕雀各自随。
与子为夫妇,五年三别离。
儿女岂不怀?母老妺已笄。
父子各从母,可喜亦可悲。
关河万里道,子去何当归?
……
母鹿和雌獐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懂得眷顾自己的孩子;燕雀是羽族中的弱者,也各随自己的族群。禽兽无知,尚且亲情不泯;我们作为恩爱夫妻,结婚五年却被生活鞭子所驱赶,不得不三次别离。人不如物,情何以堪?难道是不思念自己的儿女?怎奈老母年迈需要奉养,妺妺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求助无门,茫然无计,教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也罢,家人分离固然是人生悲苦的事;可是,父子都能跟随自己的母亲,不也是一种亲情的慰藉?今天你们母子到四川去,水阔山长,关山万里,谁又说得清什么时候才能归来团聚呢?
直到元祐三年(1087),经苏轼、傅尧俞、孙觉等人推荐,陈师道才被授予徐州州学教授。薪俸虽然微薄,毕竟可以勉强糊口。这一年,他从四川接回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哪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绍圣二年(1095),朝廷以他“进非科第”,说他不是进士出身,罢免了他的官职。这当然是一种借口,实际上说他是苏轼余党。尽管陈师道从来没有介入党争,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党争的牺牲品!剥夺了官职,取消了俸禄,陈师道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这时候,老母病逝,自己贫病交加,他只好到徐州就食于岳父郭概,自己却住在一个破庙里。他曾经写过一首诗形容自己居住的环境,开头有这么两句: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春怀示邻里》)
屋顶穿漏,一场春雨过后,墙壁被淋湿,蜗牛随意爬行,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印迹,仿佛是书写的篆体字;断墙破壁,风雨无阻,连老和尚也被迫离去,只有燕子飞来飞去,俨然看成自己的新家。住室的寒碜,境况的困顿,还需多说吗?直到元符三年(1100)才被调回朝廷任秘书省正字,也不过是搞文字校对的小差事。这时候,陈师道垂垂老矣,已是濒临生命的晚期了。他的好友黄庭坚很牵挂他,却又爱莫能助,写了一首诗有这么一句:“正字不知温饱未?”可见,他终其一生都没有解除寒冷和饥饿的威胁。
陈师道尽管一生穷愁潦倒,却穷得很有骨气。据《朱子语类》说,他和赵挺之(赵明诚的父亲)都是郭概的女婿,他俩可算“连襟”吧。有一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陈师道没有棉衣穿,他的妻子就向赵挺之借来棉衣。可是因为赵挺之两次诬陷苏轼,陈师道宁可冻死,也不屑与这种奸佞之臣为伍,坚决不穿赵挺之的衣服,决不向那奸人示好。
陈师道虽然一生身处逆境,却十分看重节操。他的老师曾巩逝世之后,他写了《妾薄命》二首来悼念他,且读第一首: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
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
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试译成现代文:
夫主家不但有高楼林立,更有姬妾成群,夫君深情宠爱却集中于妾的一身。实指望朝朝暮暮,服侍终生;谁料天不假年,夫君早逝,叹妾怎么这般薄命?曾记得多少回翩跹起舞为君祝福,哪想到祸生不测、南阳送殡?叹如今,深恩未报,教我怎么忍心穿着夫主为我制作的衣裳,去承欢卖笑,讨别人的欢心?
哭吧,尽情地哭吧,让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云天;让痛彻心脾的泪水浸透黄泉!逝去的人恐怕怎么也不会知道我如今孤苦无告,只能守身如玉,自个儿哀怜!